不見南師久,漫說北群空。當場只手,畢竟還我萬夫雄。自笑堂堂漢使,得似洋洋河水,依舊只流東?且復穹廬拜,會向藁街逢。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萬里腥膻如許,千古英靈安在,磅礴幾時通?胡運何須問,赫日自當中。
這首《水調歌頭》是陳亮的代表作。陳亮之子陳沆曾將它編入《龍川詞》,作為壓卷第一首。它思想性強,藝術上表現獨特,歷來為人們所傳誦。
此詞立意高遠而又章法井然。茍且偷安的南宋朝廷,自從與女真貴族集團簽訂了“隆興和議”以后,不僅再也不想收復中原,反而經常派人去金廷朝拜。淳熙十二年(1185),宋孝宗趙眘命章德茂(名森)為正使,去祝賀金世宗完顏雍生日(萬春節)。這本是一種恥辱性的事件,但作者卻借題發揮,寫得氣勢磅礴,豪情滿紙。一開頭,就把筆鋒直指兇惡的敵人。警告他們:南宋軍隊長久不曾北伐,別認為沒有能征善戰的人才。“不見南師久”的“久”字和“漫說北群空”的“漫”字,把南宋朝廷一味推行投降政策的丑態和女真貴族軍事集團目無南宋人民的兇相活畫出來。這開端的兩句雖是泛寫,卻斬截有力,既緊扣“使虜”的題意,又統攝全篇。“當場只手”以下五句,特寫章森,傾吐送別深情。當時朝臣中不少人懾于女真貴族軍事集團的淫威,多不敢擔當出使任務。章森毅然使金,作者稱贊他是獨當一面、力敵萬夫的英雄。同時更希望他將勇氣化作壯舉,改變以往使者的屈辱行徑,為國爭光。“自笑”,不是“自嘲”、“可笑”,應是“自許”、“自期”之意。出使者有勇有謀的形象,呼之欲出。八、九兩句,進一層勉勵章森,認為應把此次出使當作暫時的,也是以退為進的一種行動,將來總會把敵人的頭子押到藁街。“藁街”,是漢代京城長安的“蠻夷邸”所在地,漢將陳湯曾斬匈奴郅支單于之首懸之藁街之上。“會向藁街逢”,承上啟下,是點明詞的主旨的“詞眼”。
下片沒有直接實寫章森,但對章森處處暗寄殷殷激勵勖勉之情。“堯之都”五句,從對歷史的追述轉向對現實的描寫,說明中華民族素有堅強不屈的骨氣,只要能發揚光榮傳統,兇狠一時的敵人必然失敗。“萬里腥膻如許”三句,不是懷疑,而是故作反問,意在急切發揚正氣,伸張正義。最后兩句,生動地描繪了希望的實現:女真貴族軍事集團滅亡,元兇被押解藁街之日,即是赫日當中之時,痛快淋漓地傾瀉了豪情,收結了全篇。這首詞所溶注的思想感情,表現得充分而強烈。作者結合當時的一些重要的政治問題,既贊許了章森,又批判了朝廷,鞭撻了敵人。既揭露了黑暗的現實,又追懷了悠久的歷史,更展望了光明的未來。這樣的立意,使作品容量增大,既有深度,又有廣度。從本是消極的事件中,本是有失民族尊嚴的事實中,表現出強烈的民族自豪感,反映了誅滅敵人的信心。這首《水調歌頭》,通篇洋溢著樂觀主義的情愫,充滿了昂揚的感召力量。讀著它,人們仿佛感到在妖霧彌漫的夜空,掠過幾道希望的火光;在愁云密布的臉上,露出幾絲喜悅的笑色。
這首詞全篇十九句,組織得很有條理,意脈貫通,章法井然。開頭兩句以否定句式入題,比正面敘說推進一層,有力地引起下文。結尾兩句,遙應開頭又拓開意境,映帶全篇又充滿光彩。中間十五句,兩大層次,前七句主要以直言出之,后八句主要以詰句出之。筆法有變,卻一氣流注,在一氣流注中又節奏鮮明。上下兩片將要結束處,都以問句提頓蓄勢,猶如將奔騰的江水,陡然截住,形成飛湍直瀉而下,造成欲遏不能的勢態,從而使得結句剛勁有力、跌宕有神。作者匠心獨運地用最激烈、最有概括力的語言,以連珠式的、很有氣勢的短促排句: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適當地安排在過片處,使如奇峰拔地而起,如利劍猛然出鞘,給讀者造成深刻的印象和強烈的感受,突出地表現了主題。
以論入詞而又形象可感,這是本詞的又一特色。陳亮在《上孝宗皇帝書》中說: “南師之不出,于今幾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氣抑郁而不得泄,豈以堂堂中國,而五十年間無一豪杰能自奮哉?其勢必有時而發泄矣。茍國家不能起而承之,必將有承之者矣。”在《與章德茂侍郎》信里說:“主上有北向爭天下之志,而群臣不足以望青光。使此恨磊塊而未釋,庸非天下士之恥乎!世之知此恥者少矣,愿侍郎為君父自厚,為四海自振。”這篇《水調歌頭》就是這些政治言論的藝術概括。葉適在《書龍川集后》說,陳亮填詞“每一章就,輒自嘆曰: ‘平生經濟之懷,略已陳矣!’”可見他以政論入詞,不是應酬客套,也不是抽象的說教和空泛的豪言,而是他自己火一般的政治熱情的自覺噴發。陳亮此詞結合政論,抒發其熾熱的情感,正是他為振興國家而奔走呼號的鮮明個性的反映,自我形象的表現。
清人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批評這首《水調歌頭》: “就詞論,則非高調。”這種見解有些片面。一般說,詞貴含蓄,但也不是絕對的。沒有真實情感,即使含蓄也空泛無味;有真情實感,即使十分率直,也生動感人。陳亮這首《水調歌頭》,直而不淺,直中有深情,給人一種稱心暢懷的美感。這應是詞中“高調”,千載之下人們讀之,仍感搖人心旌,啟人心智,新人耳目。
同甫《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今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精警奇肆,幾于握拳透爪,可作中興露布讀。就詞論,則非高調。(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一)
精警奇肆,劍拔弩張。(陳廷焯《詞則·放歌集》評)
龍川《水調歌頭》云: “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今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念奴嬌》云: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世謂此等為洗金釵鈿盒之塵。不知洗之者在氣骨,非在選字。周、姜綺語,不患大家。若以叫囂粗觕為正雅,則未之聞。(張祥齡《半篋秋詞序》)
龍川痛心北虜,亦屢見于辭,如《水調歌頭》云“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今應有一個半個恥臣戎”。《念奴嬌》云: “因笑王謝諸人,登高懷遠,也學英雄涕”……忠憤之氣,隨筆涌出,并足喚醒當時聾聵,正不必論詞之工拙也。(馮煦《蒿庵論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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