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景仁·丑奴兒慢》原文賞析
春 日
日日登樓,一日換一番春色,者似卷如流春日,誰道遲遲? 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頹墻左側,小桃放了,沒個人知。
徘徊花下,分明記得,三五年時。是何人、挑將竹淚,粘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惹相思。
傷春悲秋,是封建士子詞作中常見的題材。“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樂府古辭《長歌行》)洋溢著生命活力的春天帶給人們愉悅和興奮,春光的逝去,極容易引發(fā)感情細膩的詞人留戀之情。但季節(jié)總是按自然規(guī)律變化,這是任何人意也無法改變的。所以就連身居高位、心胸寬廣的歐陽修,也低吟: “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 (《蝶戀花》)至于有亡國亡家之痛的南唐后主的《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觸景而發(fā)的則完全是凄切之情。對同一題材的處理,既可見作者的匠心,又可見創(chuàng)作主體因境遇心理不同對物象的不同感受。一般地說,能獨運匠心,將個人獨特的感受表達出來,是傳統(tǒng)題材不落窠臼的起碼要求。以此量之,黃景仁的這首《丑奴兒慢》雖然不外是惋惜春光易逝,帶有傷春悲己色彩,卻仍不失為可讀之作。
上片開頭四句以精警語直揭題旨,語勢流走灑脫。“日日登樓,一日換一番春色”,先言春色變換之快,接下去說春日 “似卷如流”乃是對春光疾逝的形容。“者”,即“這”。“者似卷如流春日”意思是: “這似卷如流的春日啊! ”這句話很有氣勢,含有強烈的慨嘆成份。接著順勢而下,推出“誰道遲遲”的反詰。似對《詩·小雅·出車》 “春日遲遲”的問難,實是對前面春光疾逝命意的加強,又是對以上三句的結論。本詞題目是“春日”,作者先強調春光疾逝,似乎忽視了對春日的描繪,其實,開頭兩句“日日登樓,一日換一番春色”已蘊有對春色的極賞,因作者意在先聲奪人,欲取一氣呵成之勢,故待前四句神完意足以后,才寫春景。“東風好作陽和使,逢草逢花極發(fā)生。” (錢起《春郊》)。花草是春天典型的物象。本篇寫春景亦從花草入手。“一片野風吹草,草背白煙飛。”氣象十分開闊,以“草背白煙”狀凄迷春景也很有特色。然接下去作者寫桃花卻別是一番景象:“頹墻左側,小桃放了,沒個人知。”如此桃花,很容易使人聯想到陸游筆下“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的梅花。詩人觀察外物,塑造形象,總是帶著自己的主觀色彩。倘若了解黃景仁的身世,就可以發(fā)現,在這熙鬧的春天背景上出現孤寂的桃花,斷然不是作者感傷氣質的發(fā)露。這位在當時聲噪一時,被譽為“天才” 的青年詩人,四歲喪父,自幼與母親屠氏相依為命,在清寒的家境中苦讀燈下,雖然十六歲應郡試在三千考生中“冠其軍”,但其后鄉(xiāng)試一再落榜。此路難通,黃景仁只得從弱冠時起即南北奔波,依人作幕糊口。其詩句有: “有酒有花翻寂寞,不風不雨倍凄涼。”(《重九夜偶感》) 二十四歲自壽詞言:“蒼蒼者天,生我何為?令人慨慷。嘆其年難及,丁時已過,一寒至此,辛味都嘗。似水才名,如煙好夢,斷盡黃齏苦筍腸。” (《沁園春》)這頹墻之側冷寂獨放的小桃花,不正是作者的自我寫照,外現了他的人生體驗嗎?
下片寫春歸。但換頭: “徘徊花下,分明記得,三五年時。”卻是追敘自己花下徜徉,曾見春光正好,猶如十五歲的女孩子那樣明麗可愛。這種美好的追憶更使人感到對春歸的嘆惋: “是何人,挑將竹淚,粘上空枝。請試低頭,影兒憔悴浸春池。”竹淚,代指眼淚,相傳舜崩于蒼梧之野,其二妃娥皇女英哭帝,淚染于竹,故詞家將淚稱竹淚。曾幾何時,春也去了,花也憔悴了,只剩下傷春人對空枝灑淚,憑吊落花,字里行間充滿了無可奈何的傷感色彩,這正是在生活和心理重壓下“只有傷心勝古人”的黃景仁作品中最經常出現的那種情緒。后三句“此間深處,是伊歸路,莫惹相思。”則以悲歡難言的淡語作結。星轉斗移,季節(jié)變換,春去夏來,本屬自然。但詞人卻偏喜問春天為何歸去,歸于何處。黃庭堅《清平樂》:“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也是此意。本詞謂春天的歸路、伊人的歸路都在落花深處,勸人“莫惹相思”,正說明自己對春天相戀之深。
本詞情致起伏,耐人尋味,雖酸楚傷感不免有頹唐之意,倘能知人論世,也就可以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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