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首詞是李清照南渡以后的名篇之一,通篇寫自己的愁懷。她早年也寫愁,但那是個人的春愁、離愁,而在這首詞中,個人的不幸與國家民族的災難已連結在一起。故鄉淪陷,青州的老家被付之一炬;南渡后第二年丈夫趙明誠犯病亡故;接著金兵南下,天下大亂,她不得不孤身一人走上顛沛流離的道路,到處逃難。大難之中,不要說一切心愛的東西都丟失了,就是自己的生命也難以測知,所有這一切,怎不使她愁腸百繞呢?詞的開頭,連用十四個疊字,細膩地描繪了她的這種心理過程。“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先寫動作,繼寫環境氣氛,再寫凄苦的心情。她尋呀,找呀,到處尋覓,尋覓什么呢?是尋找已經失去了的丈夫、家庭、愛情、幸福,也尋找她已經淪陷的家鄉和故國失地。情調是悲愴、愁苦的,并表現她在不斷地掙扎。她的悲苦不是一個人的愁苦,而是時代和民族的愁苦,她在掙扎,也是當時的國家、民族在掙扎。
“乍暖還寒”,當是秋末天氣,最易致病,何況又是一個愁苦之人,所以“最難將息”。看來只能借酒澆愁了,然而“借酒澆愁愁更愁”,何況是“三杯兩盞淡酒”,哪里能抵擋得住“晚來風急”呢?
秋風起了,北雁南飛,自己亦是從北方來的,這大雁原是“舊時相識”。詩人早年曾托鴻雁傳書,“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如今丈夫已不在人間,希望再寄錦書也無處投達。想到這里,女詞人再也抑制不住傷心而淚下了。
下片繼續寫愁。詞人抬頭見飛過雁陣,俯首又見滿地黃花。曾經盛開的秋花如今零落殆盡,再也沒有人去采摘了。“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當年那淡淡的春愁,已是如此;更何況如今人事滄桑,自己已同黃花同其命運了。詞人觸景生情,更添新愁。
詞人離開傷心之地,回到房中“守著窗兒”,但愁思卻打發不開。獨自一人,驅愁無計,真是度日如年,不知如何挨到天黑。到了黃昏,窗外淅浙瀝瀝下起細雨,雨點的的答答打在梧桐葉上,這單調乏味的聲音,更令人難受,漫漫長夜都要這么下去。這境地觸處皆愁,簡直成了一個愁的世界。難怪李清照說這一切不是一個愁字所能包容得了的!
梁啟超曾說: “這詞是寫從早到晚一天的實感,那種煢獨恓惶的景況,非本人不能領略;所以一字一淚,都是咬著牙根咽下。”(《中國韻文里所表現的情感》)
這首詞作,在藝術上有其獨特之處。前人一致贊賞她創造性地用了那么多的疊字。這開頭十四個疊字放在一起自然妥帖,無一點斧鑿痕,有層次、有深淺,生動逼真地表達了詞人那種難堪之情。后來詞曲中不少仿效這種寫法的,都不如她用得出奇制勝而又自然生動。“怎敵他”、“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等,幾乎純屬白話,通俗簡樸,寫的都是普通日常生活,一切又都是真情的自然流露。這首詞盡管通篇寫的都是愁,但全篇除結句道破愁字外,都沒有直說。作者著力刻劃淡酒、大雁、黃花、梧桐、細雨等形象,描繪冷清凄苦的環境氣氛,以此來烘托和渲染內心凄慘悲切的心情,構成一種動人的意境,使人更覺凄苦哀婉。這就叫做寓情于境,物我相融。本詞詞調叫《聲聲慢》,聲調上也因此特別講究,用了不少雙聲疊韻字,如凄、慘、戚、將息,傷心、黃花、憔悴、更兼、黃昏、點滴、都是雙聲;冷靜、暖寒、盞淡、得黑,都是疊韻。詞人還主張分辨五音,這首詞用齒音、舌音特別多,尤其是到了結尾處: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唇齒音交加重疊,更有利于表達憂郁凄苦的心情。看來是慘淡經營,卻絕無雕琢的痕跡,使我們不能不贊嘆其藝術功力的高超。
秋詞《聲聲慢》: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此乃公孫大娘舞劍手。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用《文選》諸賦格。后疊又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定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黑”字不許第二人押。婦人中有此文筆,殆間氣也。(張端義《貴耳集》卷上)
雙聲疊韻字要著意布置。有宜雙不宜疊,宜疊不宜雙處。重字則既雙且疊,尤宜斟酌。如李易安之“凄凄慘慘戚戚”三疊韻六雙聲,是鍛煉出來,非偶然拈得也。(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
易安《聲聲慢》一闋連下十四疊字,張正夫嘆為公孫大娘舞劍手,且謂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然此不過奇筆耳,并非高調。張氏賞之,所見亦淺。……宋人論詞,且多左道,何怪后世紛紛哉。(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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