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
辛卯歲,沈堯道同余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復別去。賦此曲,并寄趙學舟。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載取白云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州?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小引”所云辛卯北歸,乃指前一年庚寅即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1290)偕同沈堯道北游燕京,次年回歸事。南返后沈居杭州,張處古越紹興,故云“各處杭越”。沈堯道(名欽)、趙學舟(名與仁,宋宗室),均為作者詞友。此詞即作于1292年沈至越“問寂寞”時。作者時年四十五歲。
詞憶舊游并抒離情與內心深處家國之痛。以“記”字領起,寫上年北游情景:茫茫北國,白雪皚皚,寒風凜冽,貂裘不暖,極目古道,兩傍盡是蕭疏枯林,風塵道上的主人公疲憊不堪。說是“清游”,實是歷盡關山的苦游,而人事之不如意,更是滿懷侘,心緒繚亂,“此意悠悠”句中包含著無限苦楚。迨回至南方,回首這一切似同經歷了一場短短的夢,夢醒后依然置身在“江表”(江南),這對一個飄泊的人來說,怎能不“老淚”縱橫。“灑西州”暗用晉人羊曇為悼念知遇謝安而不入西州城門之典。據《晉書·謝安傳》:羊曇為謝安所推重,謝還都時扶病從西州城門而入,謝死后,羊曇即避不走西州路。詞人借西州指南宋故都杭州,而自己的隱衷又不能付之言表,只落得個“一字無題處”,而將滿腔愁思寄托在蕭蕭的“落葉”上。曲曲深情,于記游中約帶而出。
舊友來訪,聊慰岑寂,而友人帶回去的卻只能是標志著隱居的“白云”。此用陶宏景《詔問山中何所有賦詩作答》中的“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句意。接著復借屈子九歌《湘夫人》、《湘君》中“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意,示兩人友情之深厚。但是,從此以后,恐怕兩地睽違,自己“零落一身”,唯能折蘆花以贈遠人了;懸想煢煢獨對“野橋流水”時,相接的已不是“舊沙鷗”(舊友)了。國亡家破,致使身世飄零,前途渺茫,在惹人情思的斜陽里,更覺難以為情。詞以“卻怕登樓”作結,饒有余韻,含不盡之意于言外。建安七子之一王粲抒發故鄉、故國歸思的《登樓賦》,藉登樓“以銷憂”,詞人卻“怕登樓”,因為登樓更增添自己的傷感。
全詞起筆清勁,結意幽深,其抒情,紆徐似武夷九曲,悠遠如長空片片,其味盎然。
玉田工于造句,每令人拍案叫絕如……《甘州》云: “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后疊云: “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陳廷《白雨齋詞話》卷二)
一片凄感,似唐人悲歌之詩。結筆情深一往。(陳廷焯《云韶集》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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