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一置飛塵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顛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支龍眼來。
飛車跨山鶻橫海,風枝露葉如新采。
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
永元荔支來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無人舉觴酹伯游。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
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
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
爭新買寵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豈此物? 致養口體何陋邪!
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
這是一篇說古道今、意在諷諫的“詩史”式的作品,寫于哲宗紹圣二年(1095)作者謫居惠州(治所在今廣東惠州)時。惠州為荔枝產地。當作者初食這果中珍品時,既對其美味愛賞不已,以至萌生出“日啖荔支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的心愿;同時也情不自禁地聯想到歷史上有關它的種種駭人聽聞的鬧劇,而油然興感,歸之于“禍根”一類。當作者富于穿透力和輻射力的目光從歷史掠回到現實時,他又意識到,當今武夷、洛陽等地爭貢茶、花的情形正與漢唐兩代進貢荔枝的情形相仿佛。這就使他更加難以遏制內心的深沉憂憤。這首詩便是在憂憤中一氣呵成。
詩的前八句依次描寫漢唐兩代火速貢送荔枝的情景,雖是直賦其事,卻頗具波瀾開合之致。將荔枝定為貢品,專設驛站以備傳送之需,這種勞民傷財的做法始于漢代,而漢和帝劉肇則是始作俑者。開篇“十里一置飛塵灰”以下四句便極寫漢代傳送荔枝時是怎樣刻不容緩。“置”、“堠”,皆為驛站名。荔枝不同于他物,極易變質,非得在最短的時間內送達不可。這樣,便不得不沿途設立驛站,為護送荔枝的專使提供食物與馬匹;至于那些專使,則必須馬不停蹄,晝夜兼程。“飛塵灰”、“兵火催”,即表現這種催運緊迫、急如星火的情形。不僅如此,更有甚者,那便是為了傳送荔枝,不知有多少人“顛坑仆谷相枕藉”。“顛坑仆谷”,指傳送荔枝的人馬由于奔馳過疾,有的跌入土坑,有的倒在山谷。“相枕藉”,則形容死者縱橫相疊的慘狀。如果說這一句飽含對勞頓而死的生靈的同情、寫得極“熱”的話,那么,緊接著的“知是荔枝龍眼來”一句則充滿對不惜使生靈涂炭的漢代最高統治者的鄙夷,寫得極“冷”。杜牧《過華清宮絕句》其一有云: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這里,作者乃反用其意,試圖說明:運送荔枝、龍眼之事,擾民已久,勞民已甚,使得國人皆知、國人皆憤。不是嗎?每當看到“顛坑仆谷相枕藉”的慘狀,人們馬上便想到這是因運送荔枝所致。作者便這樣不動聲色地鞭撻了漢代統治者放縱私欲、魚肉人民的行徑。漢代若此,唐代又復如何? “飛車跨山鶻橫海”以下四句便轉寫唐代的情形。與漢代相比,唐代傳送荔枝的速度加快了許多——遇山,則以飛車穿越;逢海,則用快船橫渡。(“鶻”,本指鷹類猛禽,但古人常在船上刻鶻作為裝飾,因而“鶻”亦可指代海船。)以致送達宮中時,依然“風枝露葉如新采”。盡管如此,其擾民、害民的程度卻有增無減。“宮中美人一破顏,驚塵濺血流千載”兩句便一針見血地揭露唐玄宗與楊貴妃嗜啖荔枝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宮中美人”,即指楊貴妃。據《新唐書·楊貴妃傳》: “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騎傳送,走數千里,味未變,已至京師。”作者既一無避諱地將這段史實檃括在詩中,更以典型化的手法對它進行了藝術處理,使其后果更加令人觸目驚心。在楊貴妃破顏一笑之際,運送荔枝的道路上,不僅塵土驚揚,而且鮮血飛濺,甚至千年以后仍見血流無已,真是擾民害民,莫此為甚!
中間八句以夾敘夾議的筆法,概寫漢唐兩代進貢荔枝的事件所引起的歷史反響,寄慨既深,寄望亦切。“永元荔支來交州”一句落筆于漢代。“永元”,是漢和帝劉肇的年號。當時入貢的荔枝,多來自兩廣南部的交州。“天寶歲貢取之涪”一句則著墨于唐代。“天寶”,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年號。其時,多取涪州(治所在今四川涪陵)的荔枝作為歲貢之物。顯然,這兩句是總括前八句所敷陳的內容。盡管早已時過境遷,可漢唐因進貢荔支而擾民害民、終于導致社稷傾覆的慘痛教訓,人們卻沒有淡忘。“至今欲食林甫肉”一句表明,直到今天,想起天寶年間一味奴顏媚上、阿諛取寵、對進貢荔枝張大其焰的奸相李林甫,人們仍然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只是與此同時,卻“無人舉觴酹伯游”,這不免使作者略感遺憾。“伯游”指漢和帝時任臨武縣令的唐羌(羌字伯游)。他曾上書和帝,備言進貢荔枝的弊端,促使和帝下令罷貢。按理,他應得到后人永久的懷念與尊敬,然而如今卻幾乎沒有人酹酒祭奠于他,只有作者算是在此詩中為之獻上一瓣心香。這實際上也是暗示:敢于象唐羌那樣正言直諫的人實已鮮見。唯其如此,作者才毅然挺身而出,為民請命: “我愿天公憐赤子,莫生尤物為瘡痏。雨順風調百谷登,民不饑寒為上瑞。”這里,“赤子”,即黎民百姓; “尤物”,指荔枝一類的珍異物品; “瘡痏”,借喻災害。作者的愿望是這樣虔誠而熱切:他別無他想,只愿“天公”為憐憫黎民百姓計,不要再無端生出荔枝那樣的尤物來禍害人間。倘得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百姓可免卻凍餒之苦,那便是千載難逢的大祥大瑞之事了。這既是在向“天公”呼吁,同時也是在向皇帝進諫。因而,“莫生尤物為瘡痏”云云,看似悖乎理,實乃順乎情。它寄托了作者祈求皇帝體念民生疾苦、莫縱一己私欲的深長用心。
最后八句以一發而不可止的氣勢,由歷史上進貢荔枝的事件切入現實中進貢茶、花的事。“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籠加。”這是說武夷山地區向朝廷貢茶,肇始于宋真宗時的奸相丁謂;仁宗時的蔡襄則踵武其后。他們“爭新買寵各出意”,為了壓倒對方、討得皇帝歡心而絞盡腦汁,費盡心機,根本不顧人民的死活。這種鬧劇愈演愈烈,并不斷花樣翻新,“今年斗品充官茶”,便是明證。宋代有賽茶的風習,俗稱“茗戰”。選賽出的名茶,稱為“斗品”。范仲淹《和章岷同事斗茶歌》有云: “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而今,充作官茶(即貢茶)的盡屬“斗品”一類,地方官爭新買寵的用心豈不昭然若揭? 其間,該有多少茶農因此而轉死溝壑? 想到這一點,作者忍不住拍案而起,厲聲喝斥:“吾君所乏豈此物? 致養口體何陋邪!”既云“所乏豈此物”,則作者對“吾君所乏”必當另有所見——在作者看來,貴為一國之尊的皇帝所缺少的恰恰是愛民如子的仁政。這雖未直接挑明,卻是明眼人都能識鑒的弦外之音。而“致養”云云,則是說一心在口腹上用功夫是何等鄙陋。孟子曾認為,事親應當重“養志”而輕“養口體”。作者這里乃承其意而言。“何陋邪”,語意激憤,語感強烈,令人想見作者的怒不可遏之態。結尾“洛陽相君忠孝家,可憐亦進姚黃花”兩句慨嘆流風所及,連忠孝之門也不能免俗,進貢牡丹,用筆更見深曲。“洛陽相君”,指錢惟演。錢惟演曾以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留守洛陽,為使相之任,故稱。其父為吳越王錢俶,因主動歸降宋朝,被宋太宗譽為“以忠孝而保社稷”。所謂“忠孝家”,即本乎此。“姚黃花”,則是牡丹中的極品。作者于句下自注:“洛下貢花,自錢惟演始。”既有武夷貢茶在先,洛陽貢花本無足為怪;可怪的是錢惟演這樣的忠孝之后竟也千方百計媚上取寵,這就具有特別的意義而令人不勝惋惜了。它至少說明:由于最高統治者的鼓勵,進貢花、茶一類名產,已成為舉國蔓延的一種風習,各級官吏無論“忠孝”與否,都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推波助瀾。既然如此,對整個國家禍害之深也就可想而知了。這樣收束全篇,當可啟發讀者在歷史與現實的交匯中沉思。而作為謫居遐荒的戴罪之臣,仍能勇于指陳時弊,這既顯示了其過人的膽識,同時也表明他與下層人民始終心息相通。
“君不見”一段,百端交集,一篇之奇橫在此。詩本為荔支發嘆,忽說到茶,又說到牡丹,其胸中郁勃有不可以已者,惟不可以已而言,斯至言至文也。(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六)
耳聞目見,無不供我揮霍者。樂天諷諭諸作,不過就題還題,那得如許開拓。
(查慎行《初白庵詩評》卷中)
貌不襲杜,而神似之,出沒開合,純乎杜法。(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三十九)
起三句寫,有筆勢。四句倒入敘。“永元”句逆入敘,結上。“愿”二句,刪好。小物而原委詳備,所謂借題。章法變化,筆勢騰擲,波瀾壯闊,真太史公之文。(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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