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
煮海之民何所營?婦無蠶織夫無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輸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島嶼;
風干日曝鹽味加,始灌潮波塯成鹵。
鹵濃鹽淡未得閑,采樵深入無窮山;
豹蹤虎跡不敢避,朝陽出去夕陽還。
船載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熱;
晨燒暮爍堆積高,才得波濤變成雪。
自從潴鹵至飛霜,無非假貸充糇糧;
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緡往往十緡償。
周而復始無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驅(qū)妻逐子課工程,雖作人形俱菜色。
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貧!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廣皇仁到海濱。
甲兵洗盡征輸輟,君有余財罷鹽鐵。
太平相業(yè)爾惟鹽,化作夏商周時節(jié)!
蘇軾以前,詩與詞的分工是明確的,詞“別是一家”,用來抒寫一己之私情,重大的題材都用詩和文來寫,因此,同一作家,在詩、詞中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是很不相同的。人們都知道詩中的歐陽修是一個遷客騷人,詞中的歐陽修是一個多情種子。但很少有人注意到,柳永除了《樂章集》中的風流浪子形象外,還有一個關(guān)心農(nóng)民疾苦的正人君子形象。
這首詩見元代馮福京等編的《昌國州圖志》卷六。昌國即現(xiàn)在浙江定??h,柳永做過那里曉峰鹽場的監(jiān)督官。
開頭四句扣住“煮海之民”的生活特征下筆。他們沒有土地,男耕女織是不可能的事情,因而衣食之源非常寥落,辛辛苦苦熬得的鹽只夠納稅,這是他們比其他行業(yè)的老百姓更艱辛的地方。接下來作者形象地描寫了鹽民從“刮泥”、“采樵”到“晨燒暮爍”所經(jīng)過的一系列艱苦的勞動。每年的春夏兩季,海潮盈浦,等到潮退,他們便刮下潮水帶來的一層新泥,堆在海岸,經(jīng)過風吹日曬。泥土的鹽味漸濃,到一定程度就灌水成鹵。鹽鹵的咸味不夠,還須架鍋熬制。熬鹽所須柴薪,要入山去采,整日砍樵,早出晚歸,不得歇息;經(jīng)“船載肩擎”運回后投入巨大的灶爐中。熬鹽的八月,赤日炎炎,但守護在灶爐旁再熱也得忍受,燒用的柴薪堆積如山,鹽鹵才得熬成霜雪似的鹽。這一段“熬鹽經(jīng)”,作者寫得很具體,而且注入了他對鹽民的無限同情。鹽民們年復一年地辛勞,只為衣食??扇文愣嗲趭^,衣食之源還是難以保證。
在長達數(shù)月的熬鹽過程中,生活來源無著,只有借貸以充糇糧,熬出鹽后,以極賤的價賣給鹽關(guān),過去借貸的錢“一緡往往十緡償”;而私租未了,官租又逼。北宋的各種稅收很重,因為官僚機構(gòu)臃腫,軍費的開支遠過前朝,加上對遼連年作戰(zhàn)失敗的賠款,老百姓的負擔十分繁重,詩中所說“官租”即鹽稅。除交租稅外,農(nóng)民還得服勞役,詩中“課工程”即指此。“雖作人形俱菜色”,形象地描述了鹽民在統(tǒng)治階級壓榨下的悲慘生活。
“煮海之民何苦辛”,是對前面的收束和總結(jié),鹽民是何等艱苦辛勞,可上層的統(tǒng)治者有誰憐惜他們,給他們以生活出路呢? “安得母富子不貧!”統(tǒng)治者們?nèi)绱怂压?,農(nóng)民安得不貧到骨!這是一句憤懣的話,表現(xiàn)了柳永對統(tǒng)治階級搜刮政策的不滿及對鹽民的深切同情。
最后部分,柳永寄希望于最高統(tǒng)治者,希望他對鹽民推行仁慈的政策,洗盡甲兵,停止征輸,罷除鹽鐵之稅。如此則“三代之治”可以出現(xiàn)。作者的希望是美好的,但也是幼稚的,在封建社會是根本辦不到的。
錢鐘書先生把《煮海歌》與王冕《傷亭戶》看成是“宋元兩代寫鹽民生活最痛切的兩首詩”,它是宋詩中反映民生疾苦的代表作之一。
洞悉民瘼,實仁人之言。([清]朱緒曾《昌國典詠》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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