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
倦客愁聞歸路遙,眼明飛閣俯長橋。
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
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繼位,政局發生變化。詔令原來受到貶斥的元祐黨人,已死的追復原官,未死的“量移內郡居住”。六十五歲高齡的蘇軾亦于是年五月奉命內遷廉州(州治在今廣西合浦市)。這兩首七絕,即作于東坡離儋州之前。“澄邁”,縣名,在今海南省北部,“通潮閣”,一名通明閣,是澄邁驛內的一座建筑物。
第一首借景抒情,曲折地揭示曠逸灑脫的襟抱。首句概述當時當地的處境和心境,其中“倦客”一語,用意深沉曲折:可以想象出作者旅途勞累之狀,也可想見到一位飽經仕途風霜的老人對宦海升沉的厭倦之感。是啊,暮年放還,喜出望外,一路匆匆,由儋州趕到即將由此渡海的澄邁驛站,一打聽歸路還很遙遠,怎不令人增“倦”添“愁”?起筆的基調是低沉的。當詩人愁悶地漫步之時,一座凌空欲飛的高閣竟突兀眼前。“俯長橋”,指登閣可以俯視著跨水長橋。這一句點題甚為工巧,“通潮閣”被順手拈出。“眼明”二字下得妥溜,極其準確地傳寫了東坡意外發現通潮閣這一景觀的驚喜之情。正如他在此詩稍后寫的一首詩中所說: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詩人流放海南,長達四載,常常曠達自解,竭力振作,想方設法排解內心郁結,絕不愿就此委靡卑弱。此刻,通潮閣的恢宏和挺拔吸引了又倦又愁的過客,竟登閣眺望起來了。起、承兩句,大落大起,表現了作者的樂觀態度,也顯示了他開合自如的高超詩藝。三、四句繼寫登閣所見,借景抒情,別具一種閑適超邁的情趣。前以“貪看”冠首,后以“不覺”領起,暗示時光在凝神專注中悄悄流逝,憑欄遠眺,不覺已是晚潮隱退、夕陽掛枝的時分了。白鷺橫空,氣勢何等雄健,境界何等寥廓。鷗鷺,常見于詩詞,是自由飛翔、天然“忘機”的象征。詩人注目于此,正表明他與物同化、超脫塵世的意趣。全句煉一“橫”字,寫出力度,寫出神態,也體現出詩人久立遠望的主觀感覺和渴望飛越海峽的思歸心理。兩句櫽括王勃“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境,而色彩的明麗和層次的豐富似又更勝一籌。
第二首融情入景,形象地抒發眷戀鄉國的深情。起句言近旨遠,慨嘆無窮。海南的生活固然艱辛,但仍能充實人生的某些側面,且也不妨看作一種悠閑,這是東坡學陶的體會,也是佛老思想給予的影響;另一方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幾年來輾轉遷謫,北歸無期,“欲老海南林”的嘆息同樣入情入理。七個平易淺近的字,就蘊涵著這么兩層相反相成的深沉感慨。承句既對召還表示感謝,又隱喻自己的遭遇類同屈原,也是政治斗爭的犧牲品。“帝”指上帝;“巫陽”,古代女巫名。《楚辭·招魂》:“帝告巫陽曰: ‘有人在下,我欲輔之。魂魄離散,汝筮予之。’”是說天帝可憐屈原,命巫陽去招回他的魂魄。這一句化用《招魂》之意,借上帝喻朝廷,借招魂喻放還。起承二句,紆徐屈曲,情意深婉,令人不勝低回!“杳杳”句轉得奇警,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一幅動靜結合的寫意畫。“杳杳”,空曠幽遠貌。“鶻”,鷹隼。廣闊的天空與浩瀚的大海相接,高飛的鷹隼正消逝在天際;海對面地平線上連綿的青山猶如一絲頭發,那里正是“中原”(在詩人心目中,她是祖國大陸的代稱)。這幅畫面,出于登樓北眺所見,是實景! 這幅畫面,又何嘗不是詩人“報國心猶在”(《望湖亭》)的執著意愿的物化。當代日本學者前野直彬、石川忠久二位先生評得好,這首詩“由轉句向結句的展開,與其說是寫景,勿寧說是寫情(抒發個人的內心感受),洋溢著隱藏在蘇軾內心深處的熱愛祖國的誠摯感情。‘青山一發’是被凝縮了的蘇軾的心情在極限空間上的投影,是一種隱藏著巨大能量的表現手法。”
兩首七絕,運筆謀篇各顯異彩;然而,豁達的胸懷、報國的熱情和清雄的筆觸卻一以貫之。無怪乎千百年來傳誦不衰。
《澄邁驛通潮閣》詩云: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伏波將軍廟碑》有云: “南望連山,若有若無,杳杳一發耳。”皆兩用之。其語倔奇,蓋得意也。(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
東坡《澄邁驛通潮閣》詩: “貪看白鷺橫秋浦,不覺青林沒晚潮”。真唐賢語也。(翁方綱《石湖詩話》卷三)
東坡七絕亦可愛,然趣多致多,而神韻卻少。“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致也。“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那知是酒紅”,趣也。獨“余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則氣韻兩到,語帶沉雄,不可及也。(施補華《峴傭說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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