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
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
幽人起朱閣,空洞更無物,
惟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
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
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
雕欄能得幾時好? 不獨憑欄人易老。
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
游人尋我舊游處,但覓吳山橫處來。
吳山在杭州城中,是蘇軾通判杭州時經常去游覽的地方。無論是吳山本身的態勢、特點,還是它四圍景物的莫測變幻,都在蘇軾筆下,得到真切而又生動的反映。此詩寫于熙寧六年(1073)春天。是年蘇軾三十八歲。
法惠寺在杭州清波門南,大約處于吳山和蘇軾居處之間。法惠寺內橫翠閣就是蘇軾往返吳山的憩息之所。
全詩起筆即繪吳山之景。“朝見吳山橫,暮見吳山縱。”以“朝”“暮”、“縱” “橫”兩兩相對,從總體感覺上描寫吳山的特點。他用化靜為動的手法,表現吳山早晚時辰不同之形態:在朝霞光照下,它蜿蜒曲折,連綿起伏,宛如一條橫亙宛轉的翠帶;在暮色籠罩下,它峰立谷沒,山色蒼郁,依稀高聳成堆。即是說吳山早晚氣勢迥異,頗有“橫看成嶺側成峰”的奇妙境界。緊接兩句是“吳山故多態,轉側為君容”。承上兩句意,明說吳山之宛轉多姿,本是為游人呈奇獻勝。“君”在這里指包括詩人在內的廣大攬勝者。前四句沒有對一景一物的具體摹寫,只是從大處落筆,給人以整體的感覺。用語平淡,語言重迭而又略有參差變化,表達出對吳山景色的眷戀深情。“幽人起朱閣”兩句為下文作了鋪墊,并巧妙地點破題意,說明詩人摹寫吳山態勢,正是以橫翠閣作為座標的。“幽人”指幽雅脫俗之人,這里似為詩人自指。詩人登閣后,見閣內空洞無物,于是騁目四望。“惟有千步岡,東西作簾額”,閣外千步岡(即吳山)橫亙于東西,宛似橫翠閣的窗簾。詩人由內及外,化遠景為近景,用夸張和比喻的手法,把延伸東西千余步的吳山夸飾成橫遮在閣前的一幕翠簾。山,通常喻作屏障;蘇軾以山為簾幕,一方面是強調吳山之秀美,一方面也說明作者心中無礙,胸次之廣,氣魄之雄,且其中暗寓閣名,點出“橫翠”二字命名的緣由。這就顯示出詩人藏而不露、露中蘊機的巧手妙筆,令人稱絕。
詩人寫景只是為后面的抒情言懷張本。面對春來后的吳山景,詩人空幽的心境,頓時被懷鄉嗟老的思想所占有。后十句,是即景抒懷、感嘆人生之語。“春來故國歸無期,人言秋悲春更悲”二句,寫詩人由望吳山,而念及故鄉山水,不禁思緒牽縈,悲從中來。這時,詩人離開家鄉已近二十載,外放杭州也已第二年了。旖旎的杭州山水,并不能時時慰藉詩人的心靈,身處坎坷之境、而又無法解脫的時候,故國(即故鄉)之思便油然而生,哺育自己長大的巴蜀山水,怎不令人思念?這樣眼前明媚的春天一下子變得灰澀黯淡了。悲秋,原是歷代文人騷客吟詠的傳統題材。但詩人一拗眾口,偏言“秋悲春更悲”。這一方面是詩人好出奇句,另一方面也把他歸鄉無期的愁苦之情,宣泄得淋漓盡致。接著兩句是“已泛平湖思濯錦,更看橫翠憶峨眉。” “平湖”與“濯錦”相對,“橫翠”與“峨眉”相對。詩人就眼前所見杭城的秀麗風光,聯想到故鄉巴蜀的錦繡山川。泛舟于西湖,卻緬懷起故土那清瑩透澈的濯錦江;身處橫翠閣,忍不住又遙憶起峰奇壑異的峨眉山。淺詞遙情,令人難忘。
接著詩人更拓開一層,從懷念故國,進而引起對人生的感慨: “雕欄能得幾時好,不獨憑欄人欲老”這二句或許受到李煜詞“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朱顏改”和“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的啟發,從人生易老,年華易逝,推及到雕欄池臺能得幾時好;進而想象在百年之后,人難免化作一抔黃土,而這雕欄池臺,也將化成一片草莽之地。舊時無數的風流豪杰,更如大江東去,化為片片煙云;唯有雄才霸略、倜儻風流者能名垂青史,為后世傳頌。所以“百年興廢更堪哀,懸知草莽化池臺”二句發自肺腑之言,包含有作者無限之傷感。以上四句,托物寄哀,借物傷懷,寫得氣韻沉雄,情深意切。
詩的結句“游人尋我舊游處,但覓吳山橫處來。”詩人仍是設想:數百年后,無數的游人將絡繹不絕地到吳山來,有人要尋訪我舊時游蹤,那就到朝橫暮縱的吳山來吧!篇終,詩人的感傷之情雖然增而不減,哀傷之思綿綿不絕,但感傷而不消沉,哀傷而不頹廢。人生年華有限,而贏得的生前身后之名則可長存,感傷中透出曠達之懷。
全詩前八句用五言描景繪物,宛如一首五言寫景詩,且富有民歌情調。后十句以七言抒感闡幽,托古寄興,純是寄情感懷。前后有機地融匯一體,前景后情,互為映襯,跌宕起伏,錯落有致。這是蘇軾在杭州寫景寄情詩中的代表作。
作初唐體,清麗芊眠,神韻欲絕。(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二)
短峭而雜以曼聲,使人愴然易感。(紀昀批點《蘇文忠公詩集》卷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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