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舜云:“詩言志,歌永言〔2〕。”圣謨所析,義已明矣〔3〕。是以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舒文載實,其在茲乎〔4〕?詩者,持也,持人情性〔5〕;三百之蔽,義歸無邪,持之為訓,有符焉爾〔6〕。
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7〕。昔葛天[氏]樂辭[云],玄鳥在曲〔8〕;黃帝云門,理不空[綺]弦〔9〕。至堯有大唐之歌,舜造南風之詩,觀其二文,辭達而已〔10〕。及大禹成功,九序惟歌〔11〕;太康敗德,五子咸怨〔12〕:順美匡惡,其來久矣〔13〕。自商暨周,雅頌圓備,四始彪炳,六義環(huán)深〔14〕。子夏監(jiān)絢素之章,子貢悟琢磨之句,故商賜二子,可與言詩〔15〕。自王澤殄竭,風人輟采;春秋觀志,諷誦舊章,酬酢以為賓榮,吐納而成身文〔16〕。逮楚國諷怨,則離騷為刺〔17〕。秦皇滅典,亦造仙詩〔18〕。
漢初四言,韋孟首唱,匡諫之義,繼軌周人〔19〕。孝武愛文,柏梁列韻,嚴馬之徒,屬辭無方〔20〕。至成帝品錄,三百馀篇,朝章國采,亦云周備;而辭人遺翰,莫見五言,所以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也〔21〕。按召南行露,始肇半章;孺子滄浪,亦有全曲〔22〕;暇豫優(yōu)歌,遠見春秋;邪徑童謠,近在成世:閱時取證,則五言久矣〔23〕。又古詩佳麗,或稱枚叔,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詞,比[采]類而推,兩漢之作乎〔24〕?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25〕。至于張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詩緩歌,雅有新聲〔26〕。
暨建安之初〔27〕,五言騰踴,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jié),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28〕;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此其所同也〔29〕。[乃]及正始明道,詩雜仙心,何晏之徒,率多浮淺。唯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30〕。若乃應璩百一,獨立不懼,辭譎義貞,亦魏之遺直也〔31〕。
晉世群才,稍入輕綺,張潘左陸,比肩詩衢,采縟于正始,力柔于建安;或[]析文以為妙,或流靡以自妍:此其大略也〔32〕。江左篇制,溺乎玄風,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忘機之談〔33〕;袁孫已下,雖各有雕采,而辭趣一揆,莫與爭雄,所以景純仙篇,挺拔而為俊矣〔34〕。宋初文詠,體有因革,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35〕:此近世之所競也。
故鋪觀列代,而情變之數(shù)可監(jiān);撮舉同異,而綱領之要可明矣。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36〕;華實異用,惟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兼善則子建仲宣,偏美則太沖公干〔37〕。然詩有恒裁,思無定位,隨性適分,鮮能通圓〔38〕。若妙識所難,其易也將至;忽之為易,其難也方來〔38〕。至于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39〕;離合之發(fā),則[明]萌于圖讖〔40〕;回文所興,則道原為始〔41〕;聯(lián)名共韻,則柏梁馀制〔42〕:巨細或殊,情理同致,總歸詩囿,故不繁云〔43〕。
贊曰:民生而志,詠歌所含。興發(fā)皇世,風流二南。神理共契,政序相參。英華彌縟,萬代永耽〔44〕。
【注 釋】
〔1〕明詩:是劉勰著作《文心雕龍》中的第六篇。《文心雕龍》作于南朝時的齊代,是我國現(xiàn)存最早的有系統(tǒng)的文學研究專著。它主張文學不但要有華美的形式,而且首先要有充實的內容、深刻的思想和充沛的感情。它指出文學的發(fā)展與時代的關系,論述了各種文體的演變過程,并對重要作家、作品作了扼要的評價。它還闡述了文章的創(chuàng)作、作家的修養(yǎng)以及文學的批評問題。《文心雕龍》共十卷,五十篇。前五卷主要論述文體流變,后五卷主要論創(chuàng)作和批評。其中《序志》是一篇全書的序文。
〔2〕《書·舜典》大舜說:“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永言,長言,指音節(jié)搖曳的詠唱。以上三句引用舜的話,對于詩和歌加以基本說明,說詩是表達思想愿望的,歌是把思想愿望詠唱出來。
〔3〕圣謨:圣訓;古以舜為圣人。以上二句是說,經過圣賢的分析,詩的含義就明確了。
〔4〕“是以”四句:《詩·大序》:“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志指情意。 舒文載實:展布文辭,承上“永言”“發(fā)言”說。載其實,承上“言志”“為志”說。 實指情志。 茲:此。 以上四句大意是說:所以,蘊藏在心里的思想、感情和愿望,用語言把它們表達出來就是詩,所以鋪陳文辭以寄托內容,它的意思就在于此吧?
〔5〕《詩緯含神霧》:“詩者,持也。” 持人情性:扶持人的性情,使不偏邪。
〔6〕“三百之蔽”:《論語·為政》:“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概括)之曰:思無邪。’”有符焉爾。有合于此而已。
〔7〕稟:受。 七情:《禮記·禮運》:“何為人情?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弗學而能。” 感物:《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以上四句是說,人天生就有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七種感情;七情因外界事物的刺激而感動;既然有所感動,就要抒發(fā)出來了。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
〔8〕葛天氏:古帝號。《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曲):一曰《載民》,二曰《玄鳥》,三曰《遂草木》,四曰《奮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達地功》,七曰《依地德》,八曰《總禽獸之極》。”按:從八曲的名稱看,如《敬天常》《達地功》等,均為后人假托。“葛天氏辭”與下文的“黃帝云門”相對。孫云:“唐寫本無天氏二字,又無云字。”以上二句是說,古代葛天氏的時候,有一種歌舞,要唱八首歌來伴舞,《玄鳥》就是其中入曲歌唱的一首。
〔9〕云門:歌頌黃帝的一種樂曲。《周禮·春官·大司樂》:“以樂舞教國子(公卿大夫子弟)舞《云門》《大卷》。” 鄭注:“黃帝[樂]云《云門》《大卷》。” 理不空弦:照理說不會光有樂曲,一定有歌辭。 綺:孫云:“唐寫本作弦。”
〔10〕大唐:唐寫本作“大章”。《禮記·樂記》:“大章,章之也。”鄭注:“堯樂名也。言堯德章明也。《周禮》闕之,或作《大卷》。”范文瀾引《尚書·大傳》及鄭注,說:“《大唐》乃舜美堯禪之歌,不得云堯有,似當作《大章》為是。然鄭注《樂記·大章》,已云《周禮》闕之。彥和所見,當即《尚書大傳·大唐之歌》,行文偶誤耳。”(《文心雕龍注》)。舜造南風之詩:《禮記·樂觀》:“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正義》引《南風》詩:“南風之薰(和暖)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增多)吾民之財兮。”以上四句論述堯、舜時期的詩歌,說《大唐》、《南風》這兩首詩,不過是文辭達意而已,還沒有什么文采技巧可言。
〔11〕九序惟歌:《偽古文尚書·大禹謨》:“禹曰:‘于!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養(yǎng)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維和。九功惟敘,九敘惟歌。’” 注:“言六府三事之功有次敘,乃德政之致。”以上二句論述禹時的詩歌,說大禹實行了九項善政,人民安居樂業(yè),為此作歌,歌頌他的美德。
〔12〕五子咸怨:《史記·夏本紀》:“帝啟崩,子弟太康立。帝太康失國,昆弟五人,須(待)于洛汭,作《五子之歌》。”以上二句是說,夏王太康荒淫失國,他的五個弟弟作了五首詩,表示諷刺怨憤。《五子之歌》見《偽古文尚書》。
〔13〕順美匡惡:鄭玄《詩譜序》:“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順”,順而行之。“匡”,正。以上二句總結前四句說,可見用詩歌來歌頌君王的美德,幫助糾正他們的過失,這是由來已久了。
〔14〕暨(jí):及,至。 雅:《詩經》中的《大雅》、《小雅》。 頌:《詩經》中的《周頌》、《魯頌》、《商頌》。 園備:周備。 四始:一,《毛詩序》以風、大雅、小雅、頌中看出政治興衰的原因,二,《史記·孔子世家》:“《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按《頌贊》說:“四始之至,頌居其極。”以頌為四始之一,可見劉勰用《毛詩序》說。以上四句是說,自商至周,雅、頌已經周備,四始彪柄可觀,六義也齊全成熟。按這正是《詩經》創(chuàng)作的時代。
〔15〕監(jiān):鑒,指讀詩有所啟發(fā)。絢(xuàn):采飾。 秦:白絹。《論語·八佾》:“子夏問曰:‘巧笑倩(口頰美好)兮,美目盼(眼黑白分明)兮,秦以為絢(白底子用來加上彩飾,一說用白粉來給彩色勾邊)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先有白底子,后來加上繪畫,一說后用白粉勾邊)。’曰:‘禮后乎(先有好的本質,后加上禮節(jié),禮是后起的嗎)?’子曰:‘起予者商也(啟發(fā)我的是子夏,子夏名商),始可言詩已矣。’”《論語·學而》:“子貢曰:‘貧而無諂,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精益求精,好像骨甲切開了還要銼平,玉器雕刻了還要打磨光滑),共斯之謂與(豈是這樣的說法嗎?)’子曰:‘賜也(子貢名賜),始可以言詩已矣,告諸(之)往而知來者(能從已講的,推知未講的)。’”
〔16〕王澤:指周文王的教化。 殄竭:盡。 風人輟采:采詩官停止采詩。 觀志:春秋時外交集會,主客雙方觀對方的意志,均念詩來表示。 諷誦:朗誦。 酬酢:勸酒和回敬,指禮節(jié)上的應對。 賓榮:賓客的榮寵。 吐納:吐辭,發(fā)言。例如《左傳》二十七年,晉趙武在鄭和鄭大夫會見,請鄭大夫誦詩以觀志。子展誦《草蟲》,有“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遏)止,我心則降”。趙武說:“善哉,民之主也!抑武也不足以當之。” 伯有誦《鶉之奔奔》,那是衛(wèi)人諷刺宣姜的淫亂,連鶉鳥都不如。趙武說:“床笫(席)之間不逾閾,(門限),況在野乎?非使人所得聞也!”會后,趙武對晉叔向說:“伯有將為戮(被雜)矣。詩以言志,志誣其上(鄭君并不淫亂,所以說誣其上),而公怨之(公開表示怨君),以為賓榮,其能久乎!幸而后亡。”《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介之推曰:‘言,身之文也。’”
〔17〕此處以《離騷》為詩。《漢書·藝文志》以《離騷》為賦。
〔18〕滅典:焚書。《史記·秦始皇本紀》三十四年:“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又三十六年:“使博士為《仙真人詩》。”
〔19〕繼軌周人:繼續(xù)著周人的道路。《漢書·韋賢傳》:“韋孟為楚元王傅,傅[元王]子夷王及孫王戊。戊荒淫不遵道,孟作詩以諷諫。”詩中有:“如何我王,不思守保,不惟(思)履冰,以繼祖考。邦事是廢,逸游是娛,犬馬繇繇(悠悠),是放是驅。務彼鳥獸,忽此稼苗,(眾)民以匱(窮乏),我王以媮。……”
〔20〕柏梁列韻:《古文苑》卷八《柏梁詩》:“漢武帝元封三年,作柏梁臺,詔群臣二千石有能為七言詩,乃得上坐。日月星辰和四時(皇帝),驂駕駟馬從梁來(梁孝王武)。郡國士馬羽林材(大司馬)。總領天下誠難治(丞相 石慶)和撫四夷不得哉(大將軍衛(wèi)青)!……總領從官柏梁臺(光祿勛徐自為)。……陳粟萬石揚以箕(大司馬張成)。徼道宮下隨討治(執(zhí)金吾中尉豹),三輔盜賊天下危(左馮詡盛宜),盜阻南山民為災(右扶風李成信)。外家公主不可治(京兆尹)。……”顧炎武《日知錄》二十一指出:一、梁孝王在造柏梁臺前二十九年死;二、除梁孝王外,元封三年沒有別的梁孝王來朝;三、武帝太初元年改郎中令為光祿勛,改大行令為大鴻臚,改太農令為大司農,改中尉為執(zhí)金吾,改內史為京兆尹,改左內史為左馮翊,改都尉為右扶風。元封三年還沒有這些官名,因此認為這詩為后人擬作。嚴忌有《哀命詩》。楊注:《漢書·禮樂志》:“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作十九章之歌。”屬辭無方:做詩沒有一定規(guī)格。
〔21〕成帝品錄:《漢書·藝文志總序》:“成帝時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又《詩賦略》:“凡歌詩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中如《秦一雜甘泉壽宮詩》十四篇,《宗廟歌詩》五篇等屬于朝章的;《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歌詩》等屬于國采的,國采是分國或分區(qū)采錄的。 遺翰:傳下來的詩篇;翰,筆。指作品。 范注:“彥和之意似謂三百篇中,不見著名人士作五言詩,非謂三百余篇無一五言詩也。采自民間歌謠非辭人所作,而盡多五言,彥和殆未嘗疑之也。”李陵班婕妤見疑于后代:顏延之《庭誥》:“逮李陵眾作,總雜不類,元是假托,非盡李陵制。至其善寫,有足悲者。”李陵詩《文選》載有《與蘇武詩》三首,《古文苑》載:《錄別詩》八首(內兩首殘闕)。班婕妤:漢成帝宮人,得幸,封婕妤(女官名)。《文選》載她的《怨歌行》一首。李善注:“《怨歌行》,古辭。”按李陵和班婕妤的五言詩,當出后人假托。西漢作者的詩,像李陵的歌:“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還是楚歌。楊惲的歌:“田彼南山,蕪穢不治。……”韋玄成的《自劾詩》:“赫矣我祖,侯于豕韋。……”還都是四言。到東漢梁鴻的《五噫歌》:“陟彼北芒兮,噫!顧瞻常京兮,噫!……”還是楚歌。到班固的《詠史》才是五言:“三王德彌薄,惟后用肉刑。……”寫得還很質樸。而李陵、班婕妤的五言都極成熟而有文采。
〔22〕“按召南行露”四句:《詩經·召南·行露》第二章:“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速我獄?雖速我獄,家室不足。”前半章(四句)為五言,孟子《離婁》篇有《孺子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全是五言。
〔23〕“暇豫”六句:第一句“暇豫”,閑樂。“優(yōu)”,優(yōu)施。春秋晉獻公之倡優(yōu)。《國語·晉語》二載優(yōu)施飲里克(晉大夫)酒,中飲,優(yōu)施起舞曰:“假豫之吾吾,不如鳥烏(韋昭注:“吾吾,不敢自親之貌也。言里克欲為閑樂事君之道,反不敢自親,吾吾然其智曾不及鳥烏也),人皆集于(茂盛貌),已獨集于枯。”第三句,《漢書·五行志》載成帝時歌謠:“邪徑敗良田,讒口亂善人;桂樹華不實,黃爵(雀)巢其顛;故為人所羨,今為人所憐。”這兩首詩都是五言詩。“閱”,經歷。 以上六句是說,優(yōu)施唱“暇豫”之歌,遠見于春秋,“邪徑”這首童謠近出于漢成帝之世。所以從歷史的發(fā)展上加以考證,五言詩是由來已久了。
〔24〕“又古”六句:第二句“枚叔”,枚乘字,西漢景帝時辭賦家。第四句“傅毅”,東漢章帝時人。范文瀾引黃侃《詩品》講疏說:“《文心雕龍·明詩》篇曰:‘又古詩佳麗,或稱梅叔(徐陵《玉臺新詠》有枚乘詩八首,《青青河畔草》一、《西北有高樓》二、《涉江采芙蓉》三、《庭中有奇樹》四、《迢迢牽牛星》五、《東城高且長》六、《明明何皎皎》七、《行行重行行》八、此皆在十九首中。《玉臺》有《蘭若生春陽》一首。亦云枚叔作。其《孤竹》一篇則傅毅之辭。(傅毅字武仲,當明、章時。《孤竹》謂十九首中之《冉冉孤生竹》一篇也。)比采而推,兩漢之作乎?’(以枚叔為西漢人,傅毅為東漢人故。)”采,文彩。本書所謂“采”,指文學的形式技巧而言,詳見《情采篇》。比采而推:比較其文采而加以推論。“采”,一作類。
〔25〕“觀其”五句:其:指《古詩十九首》。散文:猶言敷文、行文。 婉轉:曲折細致。 附:接近。 怊悵:愁怨貌。 以上五句說,察看《古詩十九首》的結構行文,質樸而不俗野,描繪曲折細致而又逼真,悵恨的是感情表現(xiàn)得很真實,實在是五言詩中頭等的作品了。自“成帝”句至此,論述五言詩的起源。
〔26〕張衡:東漢作家。 怨篇:怨篇:指張衡的《怨詩》:“秋蘭,嘉美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詩說:“猗猗(狀美貌)秋蘭,植彼中阿(阿中,丘陵中);有的馥其芳,有黃其葩(花);雖曰幽深,其美彌嘉;之子(這人)之遠,我勞如何?”清典:清麗典雅。張衡的《仙詩》和《緩歌》已無考。《緩歌》是緩歌聲,樂府歌辭有《前緩聲歌》。
〔27〕暨建安:建安:漢獻帝年號(196~219)。
〔28〕文帝:魏文帝曹丕,字子植。 陳思:曹植字子建,曹丕弟,封陳王,謚思。 縱轡騁節(jié):放寬轡頭,馳騁爭先。騁節(jié),指有規(guī)律地馳騁。 王徐應劉:王粲,字仲宣;徐干,字偉長;應,字德璉;劉楨字公干。這四人乃建安七子之四。憐風月,狎池苑,敘恩榮,敘酣宴。例如曹丕《于譙作》:“清夜延貴客,明燭發(fā)高光。……馀音赴迅節(jié),慷慨時激揚。” 曹植《箜篌引》:“置酒高堂上,親友從我游。……驚風飄白日,光景馳西流。盛時不可再,百年忽我遒(盡)。”王粲、劉楨、應玚都有《公宴》詩,徐干的己無考。《文心雕龍·時序》:“觀其時文(建安文學),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多氣也。”《宋書·謝靈運傳》論:“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 “造懷”五句:黃侃《詩品講疏》:“若其述歡宴,愍亂離,敦友朋,篤匹偶,雖篇題雜沓,而同以蘇李(蘇武李陵)古詩為原,文采繽紛,而不離閭里歌謠之質。故其稱物則不尚雕鏤,敘胸情則唯求誠懇,而又緣以雅詞,振其美響;斯所以兼籠前美,作范后來者也。”
〔29〕正始:魏廢帝年號(240~249),當時清談風氣開始興盛,學者推崇老莊,詩歌中也反映出老莊思想。 何晏:字平叔。他的詩有《擬古》:“雙鶴比翼游,群飛游太清。常恐失網羅,憂禍一旦并。豈若集五湖,順流唼浮萍,逍遙放意志,何為怵惕驚。”結尾二句即反映道家思想,所謂“詩雜仙心”。乃:唐寫本作“及”。 嵇:嵇康,字叔夜。 阮:阮籍,字嗣宗。《詩品》稱嵇康詩:“過為峻切,訐直露才,傷淵雅之致。然托喻清遠,良有鑒裁,亦未失高流矣。”評嵇詩不如劉勰說得正確。《詩品》評阮籍詩:“言在耳目之內,情寄八荒之表。……厥志淵放,歸趣難求。”標:揭舉,指嵇阮為正始詩人之首。
〔30〕應璩(qú):字休璉,應玚弟。《百一詩》: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名高不可著,易用受侵誣。前者隳(罷官)去,有人適我閭。……問我何功德,三人承明廬(宮中值宿處,即三次入朝為官)。……避席跪自陳,賤子實空虛。……”百一,有百慮一失意。《百一詩序》:“安知百慮有一失乎?” 辭譎:措辭婉轉,如不空自己被排斥,而說應當去官。 義貞:義正,指有諷諫意,即孫盛《晉陽秋》指出的“言時事頗有補益”。
〔32〕“晉世”九句:張潘左陸:《詩品序》:“晉太康中,三張二陸兩潘一左”。 三張:指張載兄弟三人,張載字孟陽;弟張協(xié),字景陽;弟張亢,字季陽。 二陸:指陸機兄弟,陸機字士衡;弟陸云,字士龍。 兩潘:潘岳字安仁;侄潘尼,字正叔。 左:左思,字太沖。 ,唐寫本作“析”。 析文:指辭藻、對偶的追求。《詩品》稱張協(xié)詩“巧構形似之言(巧于描寫形象)。雄于潘岳,靡(華靡)于太沖(左思)。……詞藻蔥蒨,音韻鏗鏘。”又陸機詩:“才高辭瞻,舉體華美。氣少于公干(劉楨),文劣于仲宣(王粲)。”又潘岳詩:“如翔禽之有羽毛,衣服之有綃
,猶淺于陸機。又左思詩:“文典以怨,頗為精切,得諷諭之致。”按陸機詩中,已有不少工整的對偶,如《招隱詩》:“朝采南澗藻,夕息西山足。輕條象云構,密葉成翠幄。激楚佇蘭林,回芳薄秀才”等。張、潘、左、陸都講求辭藻對偶,但左詩寫得最有氣勢,也最高。如《詠史》:“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此徑寸莖,蔭此百尺條。世胄躡高位,英雄沉下僚,地位使之然,由來非一朝。……” 流靡:辭韻調和。楊注:“沈約《答甄琛書》:‘作五言者,善用四聲,則諷詠而流靡。’”
〔33〕江左:東晉偏安江東。 玄風:談玄的風氣;談玄以《老子》、《莊子》的道家學說為主。 循務:致力于政務。 忘機:忘掉心機。 亡,孫云:“《御覽》作‘忘’。”干寶《晉紀總論》:“學者從《莊》《老》為宗而黜《六經》。”即指玄風;“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即指嗤哭于政務的。《宋書·謝靈運傳》:“有晉中興,玄風獨盛,為學窮于柱下(老子為周柱下史),博物止乎七篇(《莊子》內篇七篇)。馳騁文辭,義殫(盡)乎此。”
〔34〕“袁孫”六句:袁孫:袁宏,字彥伯。孫綽,字興會。《詩品序》:“永嘉(晉懷帝年號)時,貴黃(帝)老(子),稍尚虛誕。于是篇什,理過其辭,淡手寡味。爰及江表(江外,猶江左),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溫)、庾(亮)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力盡矣。”他們的詩都宣揚道家思想,所以辭趣一揆;一揆,猶一致。袁宏詩如《答許詢》:“仰觀大造,俯覽時物,機過患生,吉兇相拂。智以利昏,識由情屈。”就是溺乎玄風的詩。 郭璞,字景純,著《游仙》詩十四首。《詩品》說他:“始變永嘉平淡之體,故稱中興第一。(李充)《翰林(論)以為詩首。”《南齊書·文學傳》:“江左風味,盛道家之言。”郭璞《游仙》詩李善注:“江璞之制,文多自敘,雖志狹中區(qū),而辭無俗累。”
〔35〕“宋初”八句:因革:有因襲,有革新。《莊》《老》:指玄言詩。 山水:指山水詩。 儷采:講究對偶文采。 范文瀾注:“案山水之詩,起自東晉初庾闡諸人。” 庾闡《三月三日》:“心結湘川渚,目散沖霄外。清泉吐翠流,淥醽漂素瀨。悠想盼長川,輕瀾渺如帶。”就是講對偶的山水詩。到劉宋初年,謝靈運寫的山水詩,成就更高。
〔36〕正體:《詩經》以四言句為主,所以稱四言為正體,要求雅潤。 流調:五言詩是四言詩的流變,當時注重辭藻,所以宗尚清麗。
〔37〕“故平子”六句:平子:張衡字。他的四言詩,風格典雅,所謂“張衡《怨篇》,清麗可誦。” 叔夜:嵇康字。他的四言詩,如《兄秀才公穆入年贈詩》,寫“鴛鴦于飛”,稱“俯仰優(yōu)游”,故稱為和瀾。但又稱“嵇志清峻”,則又有清峻之作。 茂先:張華字。他的五言詩,風格清暢,劉勰稱他:“短章,奕奕清暢。” 景陽:張協(xié)字,他的五言詩,風格清麗。 兼善:指雅潤而兼清麗,是曹植(子建)王粲(仲宣)的詩。 偏美:指雅潤清麗各得一偏,是左思(太沖)劉楨(公干)的詩。
〔37〕詩有恒裁:詩有一定體裁和風格,即指四言雅潤,五言清麗。 思無定位:作家的思想沒有一定。定位,根據“情理設位(《熔裁》),按情理來謀篇,因情理不同,故無定位。隨性適分:定位立體,和各人的性情有關。《體性》篇說:“吐納英華,莫非情性。”由于個人的性情有偏,所以作品較美的多,通圓而兼?zhèn)涓黧w的少。
〔38〕“妙始所難”四句《國語·晉語》引晉文公論治國難易,郭偃對曰:“君以為易,其難也將至矣。”
〔39〕三六雜言:三言詩如《漢郊祀歌》的《練時日》:“靈(神)之車,結玄云。駕飛龍,羽施紛。”六言詩如相傳孔融的三首,有“漢家中葉道微,董卓作亂乘衰”等。雜言如《漢鐃歌》的《上(天)邪》:“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令)無絕衰”等。 出自篇什:《詩經》的雅頌十篇為一什。故稱《詩經》為篇什。摯虞《文章流別論》認為三六等言,都出于《詩經》:“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詩·魯頌·有)之屬是也。”雜言如《詩·召南·殷其雷》即有三言、五言、四言句。
〔40〕離合詩:指把字拆開合成詩句,如緯書《孝經石契》:“寶文出,劉季(劉邦字季)握。卯金刀(合成“劉”字),在軫(軫宿)北,字禾子(合成“季”字),天下服。”言漢高劉邦得天下。孔融有《離合作姓名字》詩:“漁父屈節(jié),水潛匿方(漁離水成“魚”):與旹(時)進止,出行施張(旹離成“日”,魚日合成魯)。呂公磯釣,闔口渭旁(呂離口成“口”),九域有圣,無土不王(域離土成“或”,□或合成“國”)……”明,孫云:“《御覽》作萌。”
〔41〕回文:一種詩體,回環(huán)讀之皆成文。 道原:不詳。劉慶生《劉子文心雕龍音注》:“宋賀道慶作四言回文詩一首,計十二句,四十八言,從尾至首,讀亦成韻。而道原無可考,恐原為慶字之誤。”黃叔林說:“舊注引賀道慶,然道慶四言回文之前,已有《璇璣圖詩》,不可謂之始矣。唐武后《璇璣圖序》:‘前秦荷苻時,扶風竇滔妻蘇氏名蕙字若蘭。滔鎮(zhèn)襄陽,絕蘇氏音問,蘇氏因織錦為回文,五彩相宣,縱廣八寸,題詩二百馀言。縱橫反復,皆為文章。’又《雜體詩序》:‘晉傅咸有《回文反復詩》二首,反復其文,以示憂心展轉也。’是又在竇妻前。”(《文心雕龍》輯注)
〔42〕聯(lián)句:按同一韻,每人各吟詩一句,聯(lián)綴而成詩篇。漢武帝召群臣于柏梁臺,聯(lián)句成《柏梁詩》。此為聯(lián)句的起始。
〔43〕“巨細”四句:說上面講的三六雜言、離合等詩體,篇幅雖有大小的不同,但都是表達思想感情的,均可歸入詩歌的范疇,因此就不再敘述了。 囿(yòu):有圍墻的園地。
〔44〕“贊曰”八句:贊:是一種文體,本書《頌贊》篇:“贊者,明也,助也。……并言以明事,嗟嘆以助辭也。”本書各篇篇尾皆有贊,用以概括全篇大意,或作簡短結論。 二南:《周南》、《召南》,屬《詩經·國風》。此以二《南》代稱《詩經》。 神理:神明之道義。劉勰認為文學原始于一種抽象的“道心”、“神理”,而又應該體現(xiàn)它、發(fā)揚它。 序:古鄉(xiāng)學名。政序,猶言政教。 耽:樂。以上八句是說,人生而有志,且要把心中所含之志,吟詠歌唱出來,這樣就產生了詩。詩歌起源于三皇元世,發(fā)展為《詩經》的傳統(tǒng),與神理相合,與政教相參。這樣,詩歌日益精彩完美,而將永遠被人欣賞、愛好。
【賞 析】
《明詩》是《文心雕龍》的第六篇。本篇主要講四言詩和五言詩的發(fā)展歷史及其寫作特點。楚辭、樂府、歌謠等其他形式的詩歌,《文心雕龍》一書中另有專篇論述。
《明詩》乃劉勰文體論方面的重要篇章之一。劉勰對四言詩和五言詩所總結的“雅潤”、“清麗”四字,比曹丕講詩的特點是“麗”(《典論·論文》),陸機講詩的特點是“綺靡”(《文賦》)有所發(fā)展,除了表現(xiàn)形式特點,劉勰還強調詩歌“持人情性”和“順美匡惡”的教育作用,而不滿于晉宋以后詩歌創(chuàng)作中形式主義的發(fā)展傾向;認識到詩歌的產生是詩人受到外物的感染而抒發(fā)情志;對作家作品的評價,能結合當時的歷史條件等。這是較為可取的。劉勰對《詩經》是很尊重的,本篇對《詩經》的內容和形式盡管都談到了,但僅限于前人舊說,沒有提出什么新的見解。這說明劉勰對《詩經》在文學史上的重要意義,是認識不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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