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鄧喬彬
往事何堪說。念人生、消磨寒暑,漫營裘葛。少日功名頻看鏡,綠鬢鬅鬙未雪。漸老矣、愁生華發。國恥家仇何年報?痛傷神、遙望關河月。悲憤積,付湘瑟。 人生未可隨時別。守忠誠、不替天意,自能符合。誤國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嘆南北、久成離絕。中夜聞雞狂起舞,袖青蛇、戛擊光磨鐵。三太息,眥空裂。
劉學箕
這首《賀新郎》有詞前小序,道出了寫作緣由。序曰:“近聞北虜衰亂,諸公未有勸上修飭內治以待外攘者,書生感憤不能已,用辛稼軒《金縷詞》韻述懷。此詞蓋鷺鷥林寄陳同甫者,韻險甚。稼軒自和凡三篇,語意俱到。捧心效顰,輒不自揆,同志毋以其迂而廢其言。”在辛棄疾被迫隱退、閑居帶湖時,曾與陳亮“極論世事”。陳亮雖是布衣,卻多次上書宋孝宗,提出抗金方略,與辛棄疾確是志同道合。淳熙十五年(1188)冬,陳亮訪辛棄疾,與之同游鉛山鵝湖。既別之次日,辛棄疾戀戀難舍,追至鷺鷥林,因雪深泥滑,不得前行,夜半投宿,聞笛而悲,賦《金縷曲》(即《賀新郎》)。陳亮亦以同調相和,二人依韻往返凡六首,感慨國事,抒發悲憤,實為南宋詞壇的黃鐘大呂之聲。劉學箕生當辛、陳之后,中原淪陷已久,南宋自謂承平,慣于偏安,當“近聞北虜衰亂”之時,而“諸公未有勸上修飭內治以待外攘者”,故“感憤不能已”,寫下這首步辛詞原韻的《賀新郎》,雖豪氣未逮,然沉痛相近,堪稱不可多得的佳篇。
起句“往事何堪說。”追懷痛史,何堪說起,似從千折百回中倒轉而出,警醒有力,不乏深沉的歷史意識。繼接以“念人生,消磨寒暑,漫營裘葛。”從并未明言而可泛指的“往事”拍合自身:往事如煙逝去,悵想人生,竟然只是消磨歲月,營求冬裘夏葛,這一“漫”字足現無奈的心情,下得極好。往日的人生是如何漫度的呢?詞中承前而直言自己:“少日功名頻看鏡,綠鬢鬅鬙未雪。漸老矣、愁生華發。”年輕時亦曾有過建功立業、報效祖國之想,那時頻頻照鏡為自己頭發烏黑而欣慰,因為尚有時日可待。“鬅鬙”(péng sēng朋僧),毛發蓬亂貌。如今已逐漸年老,因愁緒侵心而早生白發。那么,所愁者為何呢?“國恥家仇何年報,痛傷神、遙望關河月。”在經過感嘆人生、省察自己的曲折之后,終于遙應首句之“往事”,點明“國恥家仇何年報”,遙望北國關山、長河映月,痛極而神傷。至此,回視“何堪說”之“往事”,義有多少喪權辱國、骨肉分離的辛酸痛楚?不堪說起正是不忍說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何堪說”三字有多少歷史的重負、深沉的感慨啊!尤其對作者說來,“家仇”語并非泛設,在北宋末年,其曾祖劉出使金營,不屈于敵人淫威,自縊身死。國恥加上家仇,始終縈回在心,這就難怪痛極傷神、華發早生了。這滿腔悲憤郁結心中,怎樣才能宣泄呢?武將可撫劍長嘯,文臣可付諸文字,自己是隱居之士,“悲憤積,付湘瑟”之舉既出之自然,又符合身份。“湘瑟”出屈原《遠游》:“使湘靈鼓瑟兮,令海若舞馮夷。”湘靈即死于湘水之濱而成湘水之神的娥皇、女英,唐人錢起云湘靈鼓瑟“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因悲憤而出凄苦之音,“湘瑟”用得極好。上片之首句明挑,卻不直承而抒,轉為嗟嘆人生、感慨自我,由“華發”而再引出國恥家仇的悲憤,呼應開頭,點醒題旨,頗見章法之妙,而上結之鼓瑟抒憤,又由急驟轉為深沉,亦契頓挫之旨。
換頭再言“人生”,表達了作者對人生意義的深入思考和熱愛祖國的夙愿。“人生未可隨時別。守忠誠、不替天意,自能符合。”應該認準人生的目的,忠誠、執著,不應另有所謀,自能符合天意。而符合天意的人生是什么呢?作者雖未明言,但不難理解為所守之忠誠只能是對國家而言。自己是一介平民,,尚以守忠誠來自勵,那些權炳在握者又怎樣呢?作者轉而斥責逆天意而動的人了。“誤國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回首之際,看到的誤國奸臣當不止秦檜一人,故曰“諸人”,此處再應開頭的“往事何堪說”和上片的“國恥家仇”,感憤和貶斥真有千鈞之重,“怨深次骨”,怨憤之深以至于骨,明言直說卻不病于顯淺,因為這是血淚所凝就。稼軒用此韻送杜叔高的《賀新郎》,對誤國者的批判用感慨出之:“嘆夷甫諸人清絕!”而劉學箕卻設為問句:“誤國諸人今何在?”一和緩而見對現實的批判(南宋士大夫多尚清談),一曲折而見對歷史的反思且兼及現實,耐人尋味。“嘆南北、久成離絕。”這一“久”字復又與“往事”、“國恥家仇”相系,極其沉痛。可嘆的是,自己空有悲憤和忠誠,卻無法報效祖國。“中夜聞雞狂起舞,袖青蛇、戛擊光磨鐵。三太息,眥空裂。”祖逖聞雞起舞,立志收復中原,確是自己的榜樣,一“狂”字使愛國志士的形象立現,青蛇寶劍,戛擊磨鐵,使這一形象更形生動。可嘆的是,當局并無北伐之志,自己空懷感憤之情,只能屢屢嘆息,怒目圓睜,眼眥(zì自)為之空裂。“三太息”,一弛,“眥空裂”,一張,其壯懷激烈而志向難伸之情表現得淋漓盡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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