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唐五代宋清詩詞·隋唐詩歌·杜甫·羌村三首》鑒賞
杜甫
一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
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
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二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
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
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
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
賴知黍秫收,已覺糟床注。
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三
群雞正亂叫, 客至雞斗爭。
驅(qū)雞上樹木, 始聞叩柴荊。
父老四五人, 問我久遠行。
手中各有攜, 傾榼濁復(fù)清。
苦辭:“酒味薄,黍地無人耕。
兵革既未息, 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 艱難愧深情。
歌罷仰天嘆, 四座淚縱橫。
《羌村三首》組詩,寫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6)。兩年前“安史之亂”爆發(fā),杜甫從長安逃出,把自己的家小安排在鄜州(今陜西富縣)城北一個農(nóng)村里。這個村大約是漢族與少數(shù)民族雜居之地,當?shù)厍甲遢^多,故稱“羌村”。
自玄宗逃往四川之后,肅宗在靈武即位,杜甫聞訊,即北上投奔肅宗,路上卻為叛軍所俘。在長安住了八個月后,于至德二年四月,杜甫不顧生命安危,由金光門逃離長安,奔至肅宗當時的行在(臨時駐地)鳳翔。肅宗授以左拾遺官職。這是一個青袍的從八品小官,職責卻重大,專對國家政事提意見。因杜甫直言敢諫,得罪了皇上(疏救宰相房琯)。這年閏八月,被放還鄜州省親,實際是讓他離開朝廷。杜甫回家后,寫了著名敘事長詩《北征》,同時,又寫下了《羌村三首》這組五古。
這組詩,“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絕,一字一句鏤出肺腸,才人莫知措手,而宛轉(zhuǎn)周至,躍然目前,又若尋常人所欲道者。真國風之義,黃初之旨,而結(jié)體終始,乃杜本色耳。”(詳見明人王慎中《遵巖集》)
在此,我想著重解說第一首,其他二首略說大意和一些存有爭議的問題。
組詩第一首,主要寫杜甫返家后,戰(zhàn)亂中親人別后重逢時的悲喜交集的感人情景。
其 一
(主要寫初見——喜)
這首古風,十二句,前四后八,各詠農(nóng)村景象和歸客與妻孥、鄰人相聚情狀。
先看前四句:農(nóng)村傍晚景象——
崢嶸赤云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里至。
杜甫回家,是在閏八月,正值初秋。太陽已經(jīng)落到地平線上。崢嶸,原義是山岳高峻的樣子,此借以形容“赤云”。傍晚的太陽特別紅火,把云峰染成了赤色。日腳,是指太陽從云縫中射出的光柱,正像太陽自東而西行走的“腳”一樣。因古人不知道,在轉(zhuǎn)動的是地球,而不是太陽這顆恒星,故有此語。這是寫“秋日西下”的晚景。
杜甫的家是貧困的,沒有高樓大廈,而是居住在十分簡陋的房子里。門,是用樹枝扎成的“柴門”。當晚時分,鳥雀歸巢了,在外紛飛覓食的鳥雀,現(xiàn)在聚攏在一起,不免有一陣嘰嘰喳喳的叫噪聲。就在這個當兒,“歸客千里至”。這個“歸客”,就是詩人自己。他千里迢迢風塵仆仆地來到自家的“柴門”邊,首先迎迓他的是嘰嘰喳喳的鳥雀。是否還有詩人的妻兒呢?詩人沒有點明,讓大家自己去揣測:很可能有妻子迎接,她“倚門而望”,不知有過多少次了,但都以失望而終。而這次,僅僅是這次,終于“望”著了丈夫的歸來。也可能并沒有妻子在迎接。因為杜甫離家一年多了,又是兵荒馬亂年頭,一直杳無音訊,還聽到過謠傳的“噩耗”呢。妻子“望夫”的熱情,或許已經(jīng)冷卻了。
這四句詩,就是描繪這樣的一幅“荒村日暮詩人歸家圖”,很逼真、很動人。
接著后邊八句:歸客與妻孥、鄰人相聚——
請看前四句:
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
妻孥,孥者,子也。此乃偏義復(fù)詞,偏在“妻”,即杜甫夫人楊氏。怪,奇也,驚異,不是“責怪”。這是說,妻子看到一直杳無音訊的丈夫,突然在眼前出現(xiàn),不禁愣住了。為什么?前邊說過,杜妻不知多少次倚門望夫,次次以失望告終,現(xiàn)在不期而遇,在這兵荒馬亂年代,自己的丈夫居然還活著,而且就站在眼前,還不“可怪”——驚異嗎?這個“怪”字,用得好極了:它不僅表達了一般久別重逢的感情,而且將“疑人疑鬼”的復(fù)雜心態(tài),也深刻而生動地揭示了出來;并且又為下邊的“驚定還拭淚”的詩句作了鋪墊。一個‘怪“字,包含了多少感情呵! 既驚又疑,既喜又怨;一個“在”字,也包容了戰(zhàn)亂、顛沛、和“九死一生”等許多內(nèi)容。詩人用詞遣字,真是豐富而深刻。
由于有上句乍見時的“怪”,才有下句的“驚定”。在驚異之余,心情終于平靜下來了。但是,想到丈夫離家的這一年多的艱險歷程(包括丈夫的九死一生和自己的擔驚受怕),心里又悲又喜:悲的是受盡了千辛萬苦;喜的是久盼的丈夫終于回到了自己身邊。然而,總禁不住要落淚。這是悲喜混雜的“淚”,是在特定場合下難以自禁的“熱淚”。
為什么會這樣呢?“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這兩句詩,為其揭示了原因。其實,這兩句詩是此詩的中心環(huán)節(jié),全詩的一切,都是由它而生發(fā)出來的。前面所說的“家人乍見而駭”,后文的“鄰人的遙望而憐”和“人生夢寐之感”,等等,無不發(fā)端于此。這十個字,把亂離年代為人之艱難和生死無常的現(xiàn)象,作了高度而逼真的概括。大家試想,在烽火連天之中,死人是常事,存活倒是少見。這是一種什么世道啊! 對此,杜甫有親身體驗,他曾經(jīng)幾次遭到生命危險:頭一次投奔肅宗,途中為叛軍所執(zhí),有生命危險;第二次,在肅宗朝廷任左拾遺,得罪皇上,如無張鎬的營救,也幾乎喪命,詩人將這個真切的生活體驗,凝成簡短的詩句:“生還偶然遂”。遂,是如愿以償?shù)囊馑肌T谶@種年代,人們要能活著歸家是多么不容易呵! 杜甫這次“生還”,確是九死一生的偶然碰上的現(xiàn)象。請大家細細咀嚼這句話,是具有多么沉重的分量呀,是由多少血淚凝結(jié)成的詩句呵! 因此,“偶然遂”三字的含義,應(yīng)當好好體味。
接下去看這兩句——
鄰人滿墻頭,感嘆亦歔欷。
住過農(nóng)村的人都會有此經(jīng)歷:一家有“客”,鄰人圍觀。如若“游子返家”,更是問長問短的。為什么寫“滿墻頭”呢?是“鄰人爬滿墻頭”呢?還是人站墻外,探頭過墻望“客”?我看二者都有可能。如以北方農(nóng)舍隔墻一般不高的特點看,后者更接近實際。因為家人、妻兒剛剛見面,圍觀者當然不好意思馬上闖入別人家中的。否則,不是“喧賓奪主”,有失禮儀嗎?“歔欷”(xūxī)是個象聲詞,表示哽咽、抽泣的意思。是說村人們見到杜甫家人初見景象,也不由地引起感嘆,以至歔歔欷欷地抽泣。不出聲之哭,謂之“泣”,是人們極度悲傷和感動的產(chǎn)物。
最后二句——
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
等到鄰人們走了,夜已很深。闌(lán),殘也,盡也。這里的“闌”,是“盡”的意思,夜闌,即夜已深。但是,杜甫與家人闊別一年多的雙方所經(jīng)受的苦難和思念,是說不盡的。夜早盡而話未完,怎么辦呢?于是,一再點上蠟燭接著說。這里的更,此為“再”、“又”的意思,不斷地更換。在那昏暗的燭光下相對而視,宛如在夢中一樣。正如宋人晏幾道在一首詞所說:“今霄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在夢中。”(見《鷓鴣天》)
最后這句“相對如夢寐”,值得細細體會。因為它有多方面的含意:①辭淺意深,樸實如話,但意境深邃,內(nèi)涵極豐;②戰(zhàn)亂中闊別,但又終于“生還”相聚,思念之情和遭遇之苦,相對傾訴,講不完,說不夠,足見其情摯意切;③對這種僥幸生還的團聚,心里總不踏實,心境難平,恍若相見于夢中。這些含義的發(fā)揮,就把戰(zhàn)亂時代,妻離子散,悲歡離合的真情實景,藝術(shù)地再現(xiàn)了出來。
* * * *
這首詩篇幅不大,可是包含的“意蘊”豐厚。短短幾行字,既寫了農(nóng)村外景,又寫了室內(nèi)之景,還把杜甫和家人、鄰里等各種人的形貌聲情都栩栩如生地呈現(xiàn)在面前。其實,何止于此! 它通過杜甫一家的離合遭遇,反映了整個亂離時代的千家萬戶的境況。它表現(xiàn)得事真情深,說的全是真心話,抒的又是真感情,把一般的東西都刪去了,攝入詩中全是從生活礦石中經(jīng)過“提純”的最精粹、最純真的結(jié)晶品。因此,此詩具有很高的典型性和特強的感染力。無怪乎,明人王慎中贊之為:“三首俱佳,而第一首尤絕”,確非過譽之辭。
對于下邊二首詩(即《羌村三首》其二、其三),不打算逐字逐句解說,只說說它的大意和它的中心思想,并對其中一些疑難詞句,作必要的說明。
其 二
(主要寫妻與孥——憂)
晚歲迫偷生,還家少歡趣。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憶昔好追涼,故繞池邊樹。蕭蕭北風勁,撫事煎百慮。賴知黍秫收,已覺糟床注。如今足斟酌,且用慰遲暮。
清人仇兆鰲注此詩時說:“此章敘還家后事,承上妻孥來。”是的,這首詩的中心思想,就是寫還家后的感受。它的大體意思是——
我已年老了(其實他在那時還不到五十歲),死里逃生地活了下來(即“偷生”),現(xiàn)在回家本應(yīng)很高興,但想到今后日子怎么過?又不免“還家少歡趣”,回了家也沒有什么可高興的地方。
孩子總在身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希望同父親親熱親熱,但再看父親的愁容滿面,又有點害怕,于是走開了。
想到往年夏天,經(jīng)常在池邊樹下納涼(即“追涼”),現(xiàn)在又到這里來徘徊著。
九月的天氣,已是北風勁吹了,細想過去的樁樁件件舊事,越想越難受,各種憂慮在心頭煎熬,實在難過。
幸好,這時正是秋收季節(jié),糧食已經(jīng)收獲,可以用這些高梁(即“秫”等)釀酒了,并且挺快,已覺得酒已從“糟床”(即“酒榨”)中向外流淌呢。
現(xiàn)在,有了酒,我就可以慢慢喝,姑且拿這個安慰安慰自己,度過這個苦難的“晚年”。
* * * *
下邊,對一些疑難詩句作些說明:
詩中說“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對此,歷來有兩種解釋:①古人吳見思《杜詩論文》認為,“嬌兒繞膝,以拋離之久,畏我復(fù)去耳。”②清人仇兆鰲《杜詩詳注》:“‘不離膝’,乍見而喜;‘復(fù)卻去’,久視而畏。此寫幼子情狀最肖。”今人對此解釋,有依“吳說”的,如《大學語文》認為:畏我復(fù)去,只怕我又要離去。也有從“仇說”的,如馬茂元等同意“久視而畏”。還有朱本《作品選》認為,傾向于“仇說”,但又注明另有別說,表示“兩說并用”。《唐詩選》傾向于“吳說”,但不排斥“仇說”。
我看“仇說”為是。這里一個關(guān)鍵詞是“卻”字。這是退卻之“卻”,不是轉(zhuǎn)折之“卻”。若說“離家”,怎么可用“卻”呢?有的把“卻”解成“仍”、“還”,更說不通,那樣,“復(fù)”作何解?小孩子見到父親板著面孔,怪嚇人的,不禁后退了幾步,倒是合情合理的。
其 三
(主要寫鄰人之情——哭)
《羌村》第三首,化筆墨略多,前二首只十二句,此首十六句。全詩寫道——
群雞正亂叫,客至雞斗爭。驅(qū)雞上樹木,始聞叩柴荊。父老四五人,問我久遠行。手中各有攜,傾植濁復(fù)清。苦辭: “酒味薄,黍地無人耕。兵革既未息,兒童盡東征。” 請為父老歌,艱難愧深情。歌罷仰天嘆,四座淚縱橫。
這首詩,著重寫鄰家父老深情相訪。前八后八,各自一層意思。現(xiàn)先看前八句的大體意思——
一群家雞在亂啼,正當雞在打架時來了客人(即鄰人);主人將雞趕開后,才聽到“客人”敲門聲(“叩柴荊”)。
原來是村里的幾位父老鄉(xiāng)親,特為我遠行歸來而到家看訪慰問的(此處的“問”,是慰問之意)。他們各人都帶了禮物,從壺中倒出濁酒與清酒,交互遞酙,各領(lǐng)村農(nóng)酒味。
這是此詩第一層意思,接下的八句,又是一層意思,寫飲中問答,其辭包含悲涼之情。詩之大意是說——
父老們反復(fù)對杜甫說:“您別嫌棄這酒味太薄,因為黍秫地沒有好好耕種;這戰(zhàn)亂一直沒有完結(jié),孩子們(即“兒童”,父老稱壯丁之辭)全被抽去東邊打仗了。”
眾父老呵,杜甫我為大家唱一支歌吧! 謝謝父老們在這艱難境況下對我的深情厚意。唱罷,我只是仰天嘆息,而在座的人們都掩面哭泣,涕淚沾襟。
為什么出現(xiàn)這樣情況?
這是因為同處于一個亂離時代,有著共同遭遇,相關(guān)命運。因此,也都具有相似的心境,共同的感情,這樣,引起共鳴,是意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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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首詩中,有幾個詞語要加以細察。比如:
①詩之開頭的“雞叫”,正好與首章的“雀噪”相呼應(yīng),同是為突出農(nóng)村“荒寂之景”而設(shè)的。這里的“客至”與開頭的“客至”雖為兩指(即開頭是指“千里歸客”的詩人自己,這里是指“鄰里之客”的鄰家父老),但彼此同是身逢亂世之人,都在“遭飄蕩”之中,痛癢相關(guān),休戚與共。現(xiàn)在,杜甫回了家,成了“非主之主”,父老村民“反主為客”。這是一種特殊的主客關(guān)系,也正是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生還偶然遂”的內(nèi)容。
②這里的“為父老歌”,不是歡樂的歌唱,而是“長歌當哭”之歌,是一曲悲歌。這里的“艱難”二字,含蘊極豐:既寫世亂之狀,又言國家之憂;既述身世之感,又訴生計之窘。如此種種內(nèi)容,全囊括于這“艱難”一詞之中。因此,最后的“仰天嘆”,正表示了世人對亂世之無可奈何之心;“淚縱橫”,恰當?shù)亍⒄鎸嵉乇憩F(xiàn)了“亂離人”的深重苦難。這里的“淚”與首章的“淚”,匯成了一片汪洋的“淚海”,激起了憂國憂民的巨浪(心潮),使詩人發(fā)出了那個時代的最強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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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了《羌村三首》,我們清楚地看到杜詩那種“沉郁頓挫、含蓄渾厚”藝術(shù)風格在本詩的體現(xiàn)。同時,也更好地領(lǐng)會到前人之所以贊其詩為“詩史”、贊其人為“詩圣”的道理所在。誠然,杜甫的政治生涯是很短促的,最高官職只不過是四個月的“左拾遺”,一個從八品的皇帝身邊的諫官。但是,他卻是一個政治性極強的詩人。他現(xiàn)存1445首詩,極大部分都敘述著時代的苦難、國家的安危和民眾的顛沛,具有極濃的政治和社會內(nèi)容,具有很高的人民性。
《羌村三首》組詩,雖然不像“三吏”、“三別”和《北征》,《詠懷五百字》等詩歌那樣正面地講論時事,反映社會,是屬于顯而易見的“詩史”。但是,從詩歌形象地再現(xiàn)杜甫當時生活片斷中,也不難看出“安史之亂”時唐代社會的一個側(cè)面,讓人感到那個時代的脈博。詩人是極愿在國家危難之秋,為朝廷效力的,但他卻被無情地“放還”,趕出了朝廷。詩歌反映了詩人此時此刻的種種感受:對國、對家、對往事、對今事,以及對今后之日忡忡憂心,使人看到這位“詩圣”的純潔、高尚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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