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云之崔嵬。
被明月兮佩寶璐,世溷濁而莫余知兮,
吾方高馳而不顧。
駕青虬兮驂白螭,吾與重華游兮瑤之圃。
登昆侖兮食玉英,與天地兮比壽,
與日月兮齊光。
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
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
步余馬兮山皋,邸余車兮方林。
乘舲船余上沅兮,齊吳榜以擊汰。
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凝滯。
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
茍余心其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
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
深林杳以冥冥兮,乃猿狖之所居。
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
霰雪紛其無垠兮,云霏霏而承宇。
哀吾生之無樂兮,幽獨處乎山中。
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接輿髠首兮,桑扈裸行。
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
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
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
余將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
亂日:鸞鳥鳳皇,日以遠兮。
燕雀烏鵲,巢堂壇兮。
露申辛夷,死林薄兮。
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
陰陽易位,時不當兮。
懷信㤞傺,忽乎吾將行兮。
《涉江》是屈原《九章》中的一篇名作。關于《九章》,朱熹以為是后人所輯“得其九章,合為一卷,非必出于一時之言也”(《楚辭集注》);王逸則解釋說:“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章者,著也,明也,言己所陳忠信之道甚著明也”(《楚辭章句》)。朱熹解釋得雖更為貼近,然王逸所釋的大背景,亦足為之參考。具體到《涉江》一詩,一般認為大約作于楚頃襄王三年(前296),是屈原將被放逐到溆浦所作。
《涉江》一詩,千百年來一直深受人們喜愛,它與《離騷》上下求索的浪漫精神一致,又因描述的是一次具體的流放場景和心情,因此,更易于得到讀者的理解和欣賞,被稱之為“小離騷”。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一句是總括性的概述,揭示了自己不同凡俗的志趣,而且是貫穿一生,至今無悔之志。這與《離騷》“帝高陽之苗裔兮”的起句相似,都是從表白自己的為人說起?!皫чL鋏”以下為自己的肖象描寫,詩人遍寫自己衣冠服飾之美:腰佩著陸離長劍,頭帶著崔嵬的高冠,還有夜光珠和美玉在放射著清輝(陸離,此處是形容劍高低擺動的樣子;切云,此處指高冠)。這就從外在形貌襯托出了自己的志高行潔、獨立危行;“駕青虬”以下為詩人的內在品性,或說是精神追求的描寫,詩人以浪漫的筆法,寫自己駕著有角的青龍與無角的白龍,與上古的大帝舜一起周游美玉的園圃、登上昆侖山品嘗玉樹之花?!芭c天地兮比壽,與日月兮齊光”,不僅是吃了玉樹之花的結果,而且是詩人外在形貌與內在品格結合在一起的寫照。后人評價屈原及其作品“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司馬遷語)正是此意。此一段從外貌到內心,從人間到天上,色彩斑瀾、情思浪漫,然后,二次將節奏引至“世溷沌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馳而不顧”和“哀南夷之莫吾知兮,旦余濟乎江湘”,從而點出了“涉江”的背景和主題。
第二部分寫流放途中的情景。屈原寫景,不同于漢大賦的錯采鏤金、鋪陳排列,屈子筆下之景,是帶有強烈主觀感受之景,可謂情中景、景中情、情景交融,并且畫面的布局十分精到?!俺硕蹁尽倍?,“反顧”一詞,首先出現了詩人自我的側影、而“鄂渚”、“秋冬”等字樣,則點明地點和時令,中間綴一“欸”字,則進一步使主體與客體融為一體,無限的哀傷、縷縷的哀思,飄漾而出。
“步余馬兮”以下四句進一步描寫旅程情景。詩人描寫了山皋下的馬行、方林前的停車以及溯流而上的舲船等,與上二句合在一起,一句一個鏡頭,組成了具有動態性質的蒙太奇。詩人的筆觸深入到細節,并且溶進詩人的情感:“船容與而不進兮,淹回水而疑滯”,“容與不進”的船成了眷念故土、不肯離去的詩人自我的象征,它在水渦漩流中徘徊不已,時時發出深沉的嘆息。
然而,“船容與而不進”畢竟是詩人主觀幻覺的外化,事實上,船還是在前進,而且是“朝發枉陼兮夕宿辰陽”,這是又從另一個角度寫詩人的感受,他覺得船行得太快太遠了,這種感受使詩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襲上心頭。然而,這莫名的惆悵與遠離故國的哀思卻不能絲毫動搖詩人的信仰和信念:“茍其心之端直兮,雖僻遠其何傷”。這是全詩的主旋律,它上承“高馳而不顧”、獨立危行的精神,下啟“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和“余將董道(正道)而不豫兮,固將重昏而終身”的呼喊,從而構成了《涉江》的主題。
第三部分寫到達流放地溆浦的情景,并進一步重申自己堅定不移的理想。溆浦之地,高山蔽日,深林猿啼,使詩人一到此地,便“儃佪”、“迷不知吾所如”,無垠的霰雪、連綿的淫雨、密布的烏云,一齊向他襲來,這就是自己以后要獨自生活的地方嗎?在“深林杳以冥冥兮,……云霏霏而承宇”的描繪中,毫無疑問,我們可以聽到詩人內心深處的哀嘆,可以感受到詩人獨居猿狖之地的悲哀。詩人自己也不隱諱這一點,所以說:“哀吾生之無樂合,幽獨處乎山中”。然而,幽山獨處、終生無樂也還是不能搖動詩人的志向:“吾不能變心而從俗兮,固將愁苦而終窮”。
前二部分詩人分別以遠離故鄉的哀愁和流放地的哀景歸結到理想不能動搖的主題,其情愈哀、其景愈愁則愈見詩人志之堅、心之潔,可謂加一倍之手法。第四部分再進一層以歷史之反思,論辯詩人之志:“伍子逢殃、比干菹醢”是儒家忠君道路的悲慘命運:伍子胥忠心耿耿,卻頭懸楚門;比干諍諫,卻被父王紂王剁為肉醬;接輿髠首”、“桑扈裸行”是莊子一派的抗爭方式,是對“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的混沌現實的戲謔!反思歷史,俯查現實,詩人認識到了古今一體:“與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伍子、比干忠君的結局是悲慘的,但詩人的理想志向卻仍然堅不可搖:“余將董道而不豫兮”(我將守正道而不猶豫)。一篇之中,可謂三致志焉!
第五部分亂辭,是全詩的總結。“亂”是古代樂歌的尾聲。詩人以比興手法揭示自己郁郁不平之氣,也揭露了陰陽易位的黑暗現實,在這個時代里,美麗的鸞鳥鳳皇,日益為人所疏遠,而那可惡的“燕雀烏鵲”,卻占滿了高堂暖巢;美麗的“露申”花和辛夷樹,死在了草木交錯之地……呵!這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呵!詩人懷著抑郁之心,要上路了,要踏上自己的征程了,——盡管前面等待著他的,是苦難和死亡。
宋人歐陽修曾說:“屈原《離騷》讀之使人氣悶,然摘三句反復味之,與《風》、《雅》無異”(《陳輔之詩話》)?!渡娼酚腥纭峨x騷》之“三句”,它典型、生動地體現了屈騷的浪漫精神而無冗長之累,這是這首詩篇深受人們喜愛的主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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