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照
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
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
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
《行路難》是漢樂府《雜曲歌辭》名,古辭已失傳。鮑照仿效《行路難》作詩十八首,故稱“擬”。這里所選的是第四首。
劉勰《文心雕龍·物色篇》中說:“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沈吟視聽之區(qū),寫氣圖貌,既隨物以宛轉;屬采附聲,亦與心而徘徊。鮑照這首詩,的確達到這種“寫氣圖貌”、“隨物以宛轉”的境地。鮑照生活在魏晉南北朝門閥世族當權的時代,但他出身寒微,一生飽受歧視和打擊,詩人在心中激憤之情的驅使下,運用對客觀自然的銳敏觀察力,體物入神,寫下心中的歌。
詩中以“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起興,采用傾水平地而四方流動的自然現(xiàn)象,比喻人世間的門第出身無法選擇、遭逢機遇不同的社會現(xiàn)實,詩人既是聯(lián)類相比,又是融化典故,《世說新語·文學篇》中的一段對話:“殷中軍問:‘自然無心於稟受,何以正善人少惡人多?’劉尹答曰:‘譬如瀉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略無正方圓者。’一時絕嘆,以為名通。”鮑照運用劉尹的“瀉水著地,正自縱橫流漫”的語意,表達對不平等的社會現(xiàn)象的憤慨,他想以“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嘆復坐愁”來自我寬慰,說服自己不要陷入坐立不安的無窮的痛苦之中,以“酌酒以自寬,舉杯斷絕歌路難”的高歌自遣,而歌斷絕又舉杯,借酒消愁,也無法使內心寬慰,詩人以“行嘆”、“坐愁”的具象表達內心難言之情,聲態(tài)全出,以“斷絕”體現(xiàn)“歌路難”無法再唱下去,形容內心的積悶無法渲泄,欲歌又罷,舉杯銷愁愁更愁,把現(xiàn)實生活的冷酷無情,刻畫盡致,最后詩人又把對人生的思考引向深化,“心非木石豈無感,吞聲躑躅不敢言。”揭示了心靈深處蘊藏的悲憤,心非木石,焉能不為客觀環(huán)境的壓抑所觸動,但是詩末的“吞聲躑躅不敢言”句,卻一語托出內心愁緒的復雜和深沉,詩中連用“吞聲”、“躑躅”、“不敢”三個詞語,把欲說不能的悲憤,徘徊猶豫的焦灼不安,不能輕舉妄動的辛酸等諸多情態(tài)糅合在一起,表現(xiàn)了沉重的失落感,構成了一種審美心境,面對冷酷的現(xiàn)實,他欲歌不得,欲說不能,其痛苦及愁悶之深沉,已充分顯露出來了。全詩對感情流動的抒寫,先從訴說社會的不平落筆,然后才點出內心感情的憤懣,最后以難言的浩嘆結束,感情激蕩,曲折起伏。王船山評曰:“先破除,后申理,一俯一仰,神情無限。言愁不及事,正自古今凄斷”(見《鮑參軍集注》集說)。詩歌之巧處,在于詩人沒有點破愁的內容,而把愁寫得彌漫于天地之間,無法排除,正如沈確工所說的“妙在不曾說破,讀之自然生愁。起手無端而下,如黃河落天走東海也”(見《鮑參軍集注》補集說)。
這是一首雜言詩,鮑照運用漢魏的民歌體裁寫雜言樂府,具有獨特的藝術韻味,《行路難》本來是北朝民歌,《世說新語·任誕篇》注引《續(xù)晉陽秋》云:“袁山松善音樂,北人舊歌有《行路難》,曲辭頗疏質,山松好之,乃為文其章句,婉其節(jié)制,每因酒酣從而歌之,聽之莫不流涕。”北方民歌《行路難》,其悲歌情調甚濃,鮑照選用《行路難》曲辭,仿之而作《擬行路難》,他學習民歌手法,感情奔放,格調質樸真醇,但到了詩末則運用散句表達,詩歌以暢抒情感為主,同時又摻雜了魏晉詩歌的講求聲律、偶儷的特色,最后二句,“心非木石”對“吞聲躑躅”、“豈無感”對“不敢言”,音律及詞匯自對,句型、句意、遣詞都極細微講究,以詩歌藝術的聲韻,表達感觸之深,無言之痛,敢怒而不敢言的怒火,力透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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