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
香冷金猊,被翻紅浪,起來慵自梳頭。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新來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
有許多表達閨情別意的好詞,多出自男作家模擬女性口吻的描摹;而這一首是女詞人李清照的愛情自白。她和丈夫趙明誠志趣相投,才識相當,感情甚篤。在一次小別中,妻子向丈夫盡情傾吐臨別與別后的思念。這首詞牌與內容難得相符的《鳳凰臺上憶吹簫》,除去富有女性詞的婉曲細膩的筆觸外,又別具當事人的深摯真切的感情。
上片,用形象說話,從側面著筆,寫自己經受這次離別的心境,由現狀追述到當時。開頭是付聯對:“香冷金猊,被翻紅浪。”“金猊”指獅形的銅薰爐。“狻猊”(音酸倪)是獅子的別名。“金猊”是涂金的獅形薰爐的美稱。爐中焚香,香氣由獸口噴出。古代貴族婦女用以薰衣被。“紅浪”,指大紅錦被。薰爐冷了,被子掀了,一夜沒有睡穩,早晨再躺下去也索然無味,不如起來好,這和同一作家的另一首詞中說:“被冷香消新夢覺,不許愁人不起(“念奴嬌”)詞境相像。“起來慵自梳頭,”即便起來也懶怠梳頭。封建時期婦女是很講究梳頭的。“女為悅己者容”為四德之一。梳妝修飾是婦女生活一個重要部分。“任寶奩塵滿,日上簾鉤”,“寶奩”,華貴的鏡奩,婦女梳妝的用具。既然無心梳頭,那也用不著打開鏡奩和去拂拭它了。哪怕太陽漸漸照到簾鉤以上,也由它去吧。這里,女詞人調動閨中許多具體物象,句句緊緊接,形容她的慵懶心情。下面,她追述臨別時的內心活動:“生怕離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生”副詞,用來加強語氣。“生怕”是“最怕”的意思。當時她不愿用言語表達惜別苦衷,其實這次的分離對她是極大的打擊,即在此刻還是欲言又止。“新來瘦”,有點透露;“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又咽住不說。她為什么新瘦呢?不是傷酒,像歐陽修詞中說:“日日花間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蝶戀花》)。也不是悲秋,像她另一首詞所云:“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醉花陰》)。不正面說出,但示意是為了“欲說還休”的“離懷別苦”。詞寫得如此委婉曲折,使人心醉。
下片進一步抒寫內心活動與感受,具體描摹別后的閨中人的孤獨感。她第二次追述臨別時無可奈何的心情:“休休!這回去也,千萬遍陽關,也則難留。”“休休”,口語即“罷了”。作者不惜犯了重韻,以“休休”疊字表達她的沉痛與絕望,“陽關”非指甘肅某地,乃指唐詩人王維作的送別之曲。王維有七絕:“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以后收入樂府,成為沿用的送行曲,有三疊。臨別時作者心底曾產生天真的抱怨:不要說唱三遍了,千遍、萬遍,也留不住行人了。下面把分離的雙方用貼切的比喻擺好位置:“念武陵人遠,煙鎖秦樓”。“武陵人”本見陶潛《桃花源記》,以后《齊諧記》有一個劉晨、阮肇與仙女戀愛與離合的故事,兩個故事人物,情節不同,但卻是桃花流水、別有天地。宋人便把他們牽合一起,“武陵人”往往就指劉阮書生合而后離,韓琦有詞:“武陵凝睇,人遠波空翠”,寓懷人之意,因此詞中的“武陵人遠”就指趙明誠的離去了。“秦樓”即是“秦臺”。傳說秦穆公女弄玉和簫史成婚,住鳳臺,即秦樓,一日二人乘風仙去。而李白的《憶秦娥》詞又云:“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則變成鳳去樓空,秦娥獨處。女詞人寫“煙鎖秦樓”以自況,過去弄玉與簫史團聚,現在則煙鎖秦樓,留下弄玉,只得“鳳凰臺上憶吹簫”了。下面宕開,再展新境,“唯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女詞人想“念”“武陵人遠”。誰憐“念”她呢?只有樓前流水是她的刻骨相思的見證,是她的沉重心情的知音吧,她終日呆呆地住視著流水,一怕時光陡水空逝,二盼離人逐水歸來。“凝眸處,從今又添、一段新愁”。臨別是一段新愁別后又是一段新愁,展開的插述不是臨別的心神,就是別后的愁思,所以如此收束全詞最好。
詞意深永,筆致朗暢,這是一首絕妙的愛情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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