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鬣狗的風格》原文|注釋|賞析
有一種動物,叫做鬣狗,不知道你見過沒有?注意過它的模樣、行藏和風格嗎?
魯迅第一次以“魯迅” 的筆名發表的小說《狂人日記》,就提到過這種動物。那個被假托為患了被迫害狂的 “狂人”,感覺到處都有人要吃他,魯迅借他的口,悲忿地喊出: “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葉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吃人’!”這篇小說中談到許許多多吃人的事。其中,就提到鬣狗:“它們是只會吃死肉的!——記得什么書上說,有一種東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樣子都很難看;時常吃死肉,連極大的骨頭,都細細嚼爛,咽下肚子去,想起來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親眷,狼是狗的本家……。”這里面的“海乙那”,就是鬣狗,也有譯作“土狼”的。
從前,我們只是在書本里知道有這種動物罷了。這些年動物園事業發達,因此,我們也就有機會親睹鬣狗的尊范。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久負盛名”的動物時大吃一驚,它也是食肉獸,但樣子卻很猥瑣,走起路來一顛一躓,皮毛沒有光澤,還隱隱有幾塊大暗斑。它那個模樣兒,就好象剛給人打了一頓,或者剛從什么陰暗的角落里被揪了出來,光天化日之下,顯得有點狼狽的模樣。總之,它是豺狼一類走獸,但比起有點驃悍的豺狼來,樣子要猥瑣難看一些。
鬣狗的這付難看的模樣兒,和它的行徑,倒是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的。它是這樣一種動物:遠遠跟在食肉獸,例如獅子之類后頭,猛獸搏擊噬食了長頸鹿、斑馬、羚羊以后,繼續行進,鬣狗們就一涌上前,嚼食那余下的尸體。它并不需費什么勁,卻同樣吃到了肉。豈止吃肉而已呢!連骨頭也要細細嚼碎,咽下肚子里去。而在獅豹之類搏擊未就的時候,它就遠遠窺伺著,期待那一只只食草獸能夠盡快濺血仆地,以便它也能夠一膏饞吻。它的“土狼算盤”可打得到家啦,真是又省力,又安全,又可以大吃一頓。說它的長相和它的行徑“相得益彰”,你說對嗎?
美國作家杰克·倫敦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內容大致是:有一條船被狂風惡浪打壞了機器,在茫茫大洋中漫無目的地漂流。船上的人都餓壞了,船上的小生物都給捕食凈盡了,兇惡的人就建議殺一個人來充饑,善良的人堅決反對,寧可餓死也不吃同伴的肉,但是兇惡的家伙卻拿起刀子開始追逐刺殺某些身體最衰弱的人。于是,船上就出現了四種人: 被迫害者,企圖殺人者,堅決寧愿餓死不喝人血不吃人肉者;第四種呢,他們并不象那個想捅第一刀的兇狠家伙,然而卻渴望他殺戮成功,好去“分一杯羹” ,也吃一點人肉和喝一點人血。故事最后的結局是: 海平線上出現了另一艘輪船,這條漂流無定的船有救了,于是操刀的人,渴望分吃一點人肉人血的人,也突然收斂起那付兇相和饞相,裝成個“文明人” 的樣子,“咸與維新” 了。
這篇小說是頗好地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人吃人”的狀況的。那些兇狠的殺戮者,使人想起獅虎,而其中的“第四種人”呢? 就使人想起了鬣狗。這一類人,究竟是鬣狗在人類中的投影呢? 或者,反過來說,鬣狗,就是這一部分人類在動物界的投影呢? 在萬惡的 “四人幫” 橫行中國的日子里,鬣狗式的人物,科學地說,實事求是、毫不夸張地說,是著實出現了一批的。“四人幫” 荒謬地拋出 “文藝黑線專政”論,就有人奮拳捋袖,執戟前驅,一定要罵臭全中國的老作家。“四人幫” 要把某一個人拘禁起來,就有人唯唯諾諾,不但象個傳說中的 “無常” 似的,手持索鏈前往,不問青紅皂白,立刻把那人投入囹圄,而且“加二奉承” ,還要拳打腳踢,毆破那人的腦袋,或者打斷那人的肋骨,借此 “娛樂”一番。“四人幫” 要過荒淫無恥的生活么,也一定有人遵命唯謹,“錦上添花”地奉承一場,想出了 “主子”原來還沒有想出的花樣,廣搜山珍海味,折磨服務人員……。鬣狗式的亦步亦趨,講穿了也很可憐,不過是為了 “分一杯羹”,舐一點人骨頭的碎骨肉屑,踐踏一切原則,在所不惜罷了。
無產階級革命導師們,屢次喻舊社會跟希臘神話中三十年沒有洗刷過的“奧吉亞斯牛圈”一樣臟穢不堪,在它被推翻的時候,它的死尸的臭氣自然彌漫于新社會的不少角落。資產階級仍然存在,豈止存在而已,還有些貪婪卑鄙之徒,削尖腦袋拼命向這個沒落的階級的隊伍里鉆呢!本著階級觀點來看,虎豹式的人物,鬣狗式的人物,依然存在,也并不奇怪。魯迅在《狂人日記》中,借“狂人”之口道: “要曉得將來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這是六十年前的話,到了社會主義社會,這個“將來”,就得改為“現在”了。此所以揭批“四人幫”和清查他們余黨的斗爭,非步步深入,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鬣狗式的人物,自然有相當一部分是“四人幫”的親信和死黨,但也未必個個到頭來都算做親信和死黨。因為他們中的一些人的確未親自操刀殺人,未能下命令胡亂捕人,只是遠遠地蹲著,看到氣候差不多的時候就奔上前來咬點骨頭。而當“遠方的輪船冒出海平線”的時候,他們也會立刻裝成個文明人,沒事人的樣兒。正因為這樣,報紙上奉勸“震派” “風派” “蹓派”人物改惡從善的文章就越發顯得語重心長了。我們要向這類具有鬣狗風格的人物(不管他們中的相當一部分,到頭來還是人民內部矛盾也罷)大喝一聲:這一套是卑鄙的!什么叫資產階級思想?你們這一套,就是不折不扣的丑惡的資產階級思想相當淋漓盡致的體現!
(1978年3月28日《人民日報》)
賞析 在揭批“四人幫”中,涌現出不少運用類比寫法的好雜文,有的用橫行的螃蟹來形容“四人幫”的霸道;有的用鱷魚的眼淚來寫出“四人幫”的假慈悲;有的用狼來表現出“四人幫”的兇殘,都十分準確、潑辣。而秦牧同志的這篇雜文,特別受到讀者的推崇,這與他選取“鬣狗”這一丑惡的形象來描畫“四人幫”的親信、死黨的丑相是有很大關系的。用生動的比喻來突出事物的特征,托物言志,這是形象思維的重要表現形式,也是使自己所寫的雜文取得成功的一條好經驗。文章詳細寫出了鬣狗的外貌、神態、行藏、風格,其目的當然不僅止于畫狗,而在于畫人。“在萬惡的 ‘四人幫’ 橫行中國的日子里,鬣狗式的人物,……是著實出現了一批的。”作家不惜筆墨,寫出了鬣狗與這些人物的共同之處: 可憎的外貌,貪婪的習性,卑劣的行徑,特別是它們見風使舵,陰險狡詐這一特點。不僅形似,而且神似,這樣的類比描寫,激起讀者對鬣狗式人物的憤恨,使讀者受到教育,提高識別能力。
文筆犀利是本文寫作上的一個特點。為了發揮雜文的戰斗作用,作家通篇用的都是幽默、諷刺的筆調。寫鬣狗的行徑: “它跟在猛獸后吃殘食,并不需費什么力,卻同樣吃到了肉”; 寫鬣狗式人物亦步亦趨的目的: “講穿了也很可憐,不過是為了 ‘分一杯羹’,舔點人骨頭的碎骨肉屑”,揭露深刻,諷刺辛辣。為了加強語言的鋒利,作家還大量的運用了反語、成語和四字短語。當然,這篇文章寫得如此鋒利,是與秦牧同志對“鬣狗式的人物”的憎恨、憤慨之情是分不開的。
秦牧的雜文知識豐富,善于聯想。從魯迅的《狂人日記》中的鬣狗談到動物園中的鬣狗,從杰克·倫敦筆下的鬣狗式的人物談到現實生活中的鬣狗式人物,信筆寫來,左右逢源。可見,寫千字的雜文,也絕不是隨便可為,而是要有豐富的知識為基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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