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籍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全詩是一位女子的自述,從字面上看,純系一首言情之作。而詩題下原附的小注“寄東平李司空師道”,透露了另外的消息。這是理解本詩的關健。原來詩人張籍生活的中唐時期,安史之亂平定未久,藩鎮割據反而日甚一日,竟由邊境蔓延到了中原腹地,出現了“自國門以外,皆分裂于方鎮”的局面。李師道便是當時最強的藩將之一,盤踞在東平(今山東省東平縣)一帶,元和十三年受封為“檢校司空”。他“雖外奉王命,而嘯引亡叛,有得罪于朝者厚納之。”(《新唐書》)張籍已在他鎮幕府供職,李師道仍然投書贈禮,設法籠絡他。但他態度堅決,卻禮拒聘,并寄《節婦吟》一詩表明立場。因此,整首詩好象一個比喻,隱含著其他義蘊。
我們先從字面的層次上欣賞一下這位節婦的形象。首兩句交代事情的緣起,出語驚人:你明明知道“我”有丈夫,為什么還偏偏厚贈于“我”呢?“明珠”,光澤晶瑩的珍珠,極貴重,在此充作愛情的信物。這兩句突兀而來,似敘似詰,正顯出事情的荒唐悖理。按說接下去她應該斥責對方,至少有所嗔怪,其實不然。她卻說對方情誼深厚,使自己感動,就把明珠系在紅綢短襖上。納珠綴衣是接受愛情的表示,此舉不免令人懷疑:她難道真的動了心?我們要急于看下去。下面她話鋒一轉,夸起了家庭——樓閣高大,毗連著花園而建,宅第不能說不崇麗;也夸起了丈夫——他手握長戟,守衛著皇家宮闕(“明光”,漢代宮殿名,借指皇宮),職務不能說不重要。她說得那么具體,那么形象,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自豪感。這與前面空洞的肯定(“君”有“纏綿意”)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此,我們窺見了她的心底,原來她早就打定了主意。那么,接下來的四句就不難明白:她稱贊對方用心光明磊落,是應酬之話,而發誓與丈夫同生共死,則是肺腑之言;她退還明珠,是預先準備好的舉動,而垂淚、惋惜,則是為了不傷對方的感情。她自始至終沒有一句嚴厲的話,結果卻使對方的盤算落了空。這種正話反說(或反話正說)的手法,與西方新批評派所倡導的“反諷”(Irony,“上下文對一個陳述語的明顯歪曲”)相當,比開門見山、直話直說的效果更為強烈。正因為如此,女主角那些軟語款款的贊許,以及末句她那“恨不相逢未嫁時”的深沉喟嘆,才具有綿綿不盡的諷刺意味。我們再與詩人的動機聯系起來看,這首詩隱含的喻義就水落石出了:女主角的拒愛,即是詩人的拒聘;女主角的委婉,即是詩人的靈活;女主角的貞操,即是詩人的氣節。
清代沈德潛曾經說過:“張王(按:指王建)樂府,委折深婉,曲道人情,李青蓮后之變體也。”(《重訂唐詩別裁集序》)這一概評很適用于《節婦吟》,“婉曲”正是它明顯的特點。寫女主角欲卻先受、受而復卻,是一曲;借愛情寫交情,是二曲;以反諷手法逼出真意,是三曲。但無論如何,《唐詩別裁》沒有輯錄這首詩,因為編者說“然玩辭意,恐失節婦之旨”。也許他太拘泥于作為喻體的節婦形象。其實,李師道擁兵自重,后來又反叛唐朝,破壞國家的統一,人民生活的安定,詩人拒絕收買是具有積極意義的。這一點才真正值得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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