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師道
書當快意讀易盡,客有可人期不來。
世事相違每如此,好懷百歲幾時開?
奇情勝景,可以驚風雨而泣鬼神的,固然是詩的妙境;把日常生活感受,寫得愜情盡理,得人心之所同然,贏得讀者頷首會心的,也同樣是好詩。上面這首詩便屬于后一種。好書本自不多,讀到快意之處唯恐其盡而偏又易盡,能不掩卷撫書,流連太息?情投意合的好友每每不得長聚,翹首切盼而又晤對難期,豈不更使人傷懷?這也是我們日常生活中常會遇到的憾事。詩人先得我心,真情流瀉,因而立即引起人的同感共鳴。但是,我們的感受很可能遠不如詩人深切,這是因為時代和生活環境很不相同的緣故。詩人生活在北宋末年,當時內憂外患加劇,社會動蕩,政局反復,黨爭激烈,風氣敗壞。有志之士,滿懷憂患,但不僅無力挽救大局,亦且難于自保。詩人以一介窮苦書生,困居草茅,妻子亦難于自養,猶專力詩文,欲以文學為后世用。斯人而生斯世,何等孤獨寂寞!幸而一可以游騁于左右圖書之中,旦夕與古圣先哲相接,足以饜足精神的饑渴;二有蘇東坡、黃山谷以及張耒、秦觀等師友之交游,為之揄楊,使之稍得聲名以自立。所以好書和良友,乃是詩人在惡濁時世和孤寂人生中所能得到的最大的快樂和安慰。由此可知詩的前兩句意味格外深長。其中“可人”的概念,又不僅指可心的朋友。詩人另有《寄黃充》詩云:“俗子推不去,可人費招呼。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娛。”可見“可人”又是與充塞于惡濁之世的“俗子”相對立的。也由此可知,好書和良朋,在詩人心目中乃是惡濁和塵俗的對立物,代表著光明和美好,是人生中最可寶貴的。但是,在現實世界中,光明和美好何其少,失望和遺憾自然就不勝其多了,所以詩的第三句,把好書易盡和可人難期這兩種失望和遺憾擴而大之,由具體的生活感受,上升為對世事人生的規律性的認識:“世事相違每如此”。世上事事都是這樣:希望和現實總是矛盾,期望值總是比可能實現的東西高得多,愈有理想、追求,失望愈大痛苦愈多。這就把對世事人生的一種規律性的體驗用一句話說盡了。這種認識更切合當時的時代,但同時也有長遠而新鮮的意義。
世事和人意相違,希望和現實矛盾,期望愈大失望愈深,這是一種規律。這種規律源生于人類總是向更高更好更美方向追求的本性。失望和期望都是人類永不停留于現狀而要求不斷發展與進取的動力,所以這首詩所表達的失望和痛苦是崇高的,有積極意義的。當然,因為那個時代太黑暗,詩人實在看不出前途,因而悲觀色彩濃重。結句說:“好懷百歲幾時開”,這和《寄黃充》結句“我生亦何娛”同意。詩人的生活中沒有快樂。比之于充斥于古典詩詞中的超脫曠達或及時行樂,還是這種憂患意識更能代表中國知識分子的本色。
上一篇:志南《絕句》原文|譯文|注釋|賞析
下一篇:查慎行《自湘東驛遵陸至蘆溪》原文|譯文|注釋|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