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葛長庚·賀新郎》葛長庚
葛長庚
肇慶府送談金華、張月窗。①
謂是無情者。又如何、臨歧欲別②,淚珠如灑。此去蘭舟雙槳急③,兩岸秋山似畫。況已是、芙蓉開也。小立西風(fēng)楊柳岸④,覺衣單、略說些些話。重把我,袖兒把。小詞做了和愁寫。送將歸、要相思處,月明今夜。客里不堪仍送客,平昔交游亦寡。況慘慘、蒼梧之野⑤。未可凄涼休哽咽,更明朝、后日才方罷。卻默默,斜陽下。
注釋 ①肇慶:今屬廣東。②臨歧欲別:在岔路口就要分手。唐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詩:“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③蘭舟:木蘭舟。亦用為小舟的美稱。④楊柳岸:語出柳永《雨霖鈴》:“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⑤蒼梧之野:舜的葬身之地九嶷山。《史記·五帝本紀(jì)》:“舜南巡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因肇慶在漢武帝時稱高要,屬蒼梧郡,此處用“蒼梧之野”代指肇慶。
鑒賞 柳永《雨霖鈴》詞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從來文人多情,而離情傷人最深,所以關(guān)于離別之傷才成了千古詠嘆不絕的主題。這首《賀新郎》就是葛長庚在肇慶府送別朋友時所作,其中不加掩飾地表露自己的凄楚離情。
詞作以設(shè)問開篇,“謂是無情者。又如何、臨歧欲別,淚珠如灑?”這不是在問別人,而是作為修道之人的作者的捫心自問:“你不是一個本該沒有世俗之情的道士嗎?卻為何在歧路將別之時,淚落如雨呢?”這一句輕問,看似簡單,卻道出了世間一切人都看不破離情的道理——連修道的方外之人都會臨別灑淚,又何況凡夫俗子?接著,作者一唱三嘆,明白如話地道盡心中離愁:朋友這一去,小舟雙槳,孤帆遠(yuǎn)影,而自己只有獨對兩岸的如畫山水了。況且,又趕上芙蓉已開的清秋時節(jié),怎叫人不為這離情所傷呢? 只好立在西風(fēng)楊柳岸邊相別,怎不讓人想起柳耆卿“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詠嘆?就要分別了,在這秋風(fēng)時節(jié),讓人覺得身上衣服單薄,心中不由更為凄涼。再說些話吧! 不忍離別,只好重新把臂相訴,和著愁情寫下贈別之詞。想想送別之后,我獨自回去,今晚這個月明之夜,就是我的相思之時啊! 我自己也在客中,思鄉(xiāng)情切,卻還要送走朋友,本來平素知交的好友就少,更何況這送別的場景發(fā)生在讓人倍感凄涼的蒼梧之地! 這叫我怎堪忍受? 怎能不哽咽? 想來直要哭到明天后天才罷! 然而在這臨別之時,盡管心中百般凄楚,我卻還只是默默地站在斜陽之下。
山水圖之孤村野渡 【清】 葉欣 上海博物館藏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評論道:“葛長庚詞,一片熱腸,不作閑散語,轉(zhuǎn)見其高。”又卷八評曰:“葛長庚詞,脫盡方外氣。”作為一名道人,葛長庚似乎不該有世俗的情感,然而作者在這首詞中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全詞中表現(xiàn)離情的感傷之語如水銀瀉地,傾瀉而出,讓人看到他有淚有愁,有歌有哭,果真是“一片熱腸”。聯(lián)系到作者的身世,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什么一個修道之人也有如此“情語”——作者幼時,父親亡故,此為死別,之后母親改嫁,只得拋棄故鄉(xiāng),改宗易姓,此為生離。若本為無知稚子,生離死別便也不是什么大問題,然而偏偏他生而早慧,是個“七歲能詩賦,幼舉童子科”的聰明人! 何謂“敏感”?聰敏之人自然易感,所以這生離死別之痛自然成為作者堪不破的“情結(jié)”,就算嘯詠道中,修身養(yǎng)性,也不能排遣這自幼郁結(jié)的悲情。于是觀其詞作,描寫離愁別緒的占了大多數(shù),作者在對待離情之時,極盡纏綿悱惻,全不似方外之人。“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道理,作為修道之人的作者自不會不懂。但是每當(dāng)遇到離別之情這個“死穴”,作者還是盡抒胸臆,“不作閑散語”,這也正是其詞的感人之所在。
《禮記》云:“唯樂不可以為偽。”詞與樂息息相關(guān),不作偽就自有“純真絕假”的妙處。陳廷焯在《詞則·別調(diào)集》中評價說:“真人《賀新郎》諸闋,大率送別之作,情極真,語極俊,既纏綿,又沉著”,又說這一篇“謂是無情者”是“低徊反復(fù),情至文亦至,絕唱也。”正因為“情極真”,所以才能“語極俊”,因此才成了“絕唱”。若作者不是這樣發(fā)自肺腑地真情流露,而是處處想到自己道士的身份,壓抑情感,故作豁達(dá)語、“閑散語”,想來就沒有這樣動人的佳作了。(楊旭)
賀新郎
葛長庚
且盡杯中酒①。問平生、湖海心期,更如君否。渭樹江云多少恨②,離合古今非偶。更風(fēng)雨、十常八九。長鋏歌彈明月墮③,對蕭蕭、客鬢閑攜手④。還怕折,渡頭柳⑤。小樓夜久微涼透。倚危闌、一池倒影⑥,半空星斗。 此會明年知何處,蘋末秋風(fēng)未久⑦。漫輸與、鷺朋鷗友。已辦扁舟松江去,與鱸魚、莼菜論交舊⑧。因念此,重回首。
金陵八家扇面(之一) 【清】 高岑 南京博物院藏
注釋 ①“且盡”句:化用唐王維《渭城曲》“勸君更進(jìn)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之句,用以代指置酒送別。②渭樹江云:亦做“江云渭樹”,比喻深厚的離情別意。語出唐杜甫《春日憶李白》詩:“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何時一樽酒,重與細(xì)論文。”③長鋏歌彈:彈著長劍而做歌。典出《戰(zhàn)國策· 齊策》:馮諼為孟嘗君客,“居有頃,倚柱彈其劍,歌曰:‘長鋏歸來乎,食無魚!’……居有頃,復(fù)彈其鋏,歌曰:‘長鋏歸來乎,出無車!’……后有頃,復(fù)彈其劍鋏,歌曰:‘長鋏歸來乎,無以為家!’”此處取“長鋏歸來”之意,用以描寫送別時依依不舍的心情。長鋏(jiá),指長劍。鋏,劍柄。④對蕭蕭:面對風(fēng)雨。⑤“還怕”二句:《三輔黃圖·橋》:“灞橋在長安東,跨水作橋,漢人送客至此橋,折柳贈別。”后世即用“折柳”或“灞橋折柳”做送別的代稱。⑥“倚危”句:辛棄疾《摸魚兒》有“休去倚危闌,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之句。 ⑦蘋末秋風(fēng):典出戰(zhàn)國宋玉《風(fēng)賦》:“夫風(fēng)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⑧“與鱸”句:《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志,何為羈官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后因以“鱸魚莼菜”喻游宦者的思鄉(xiāng)之情。
鑒賞 歷代描寫離愁別緒的名篇,首推南朝江淹的《別賦》,賦中敷陳了種種與“別”相關(guān)之典故與情景,不提“別”字,卻始終貫穿著銷魂蝕骨的離別之情,成為千古傳誦的名作。葛長庚這首《賀新郎》,與《別賦》有異曲同工之妙,通篇無一“別”字,卻用各種與之相關(guān)的典故和景物描寫,創(chuàng)造出朋友送行時依依惜別的意境,深遠(yuǎn)雋永,堪稱佳作。
中國古典詩詞中,向來有創(chuàng)造“意境”的傳統(tǒng)。這首《賀新郎》正是秉承著這個傳統(tǒng),不直言其事,而是用各種意象的羅列,將離別時的凄美意境層層暈染出來。詞一開篇,作者用“且盡杯中酒”一句為這個送別的場景“揭幕”,一句“問平生、湖海心期,更如君否”的輕問,寫出朋友將要離別時,作者不舍的心緒。緊接著,作者用了一系列關(guān)于離別、歸去和思愁的典故——“渭樹江云”“長鋏歌彈”“對蕭蕭”“渡頭柳”“倚危闌”“莼羹鱸膾”,將離別的悵然之情表達(dá)出來。并且,作者在運用這些典故的同時,以各種意象勾畫了一幅如畫的送別場面:杯中有酒,與友相對,攜手相看風(fēng)雨;楊柳、小樓、長夜、闌干、池邊倒影、夜中星斗、秋風(fēng)、鷗鷺、扁舟、莼鱸……這些意象,有眼前的,有想象的,有今時可感知的,有日后可追憶的;不同時空間的意象交融在一起,作者內(nèi)心的“情語”與外界的“景語”交織在一起,現(xiàn)實中送別的場景與典故中送別的情境交匯在一起。多種元素在詞作中自然地融為一體,而這些元素?zé)o一不是為了表達(dá)作者的離愁別緒服務(wù)的,這正體現(xiàn)了作者對語言的駕馭能力。他以高超的文字技巧一氣呵成地創(chuàng)造了一個意貫古今的送別場面,讓讀者的感官和思緒都能受到離情的感染。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卷二中對于葛長庚的詞有如下評價:“其《賀新郎》諸闋,意極纏綿,語極俊爽,可以步武稼軒,遠(yuǎn)出竹山之右。”陳廷焯將葛長庚與辛棄疾媲美,是十分精到恰當(dāng)?shù)脑u論。從這首《賀新郎》來看,不但其“語極俊爽”的風(fēng)格可以步辛詞之后,而且其大量用典的特點也與辛詞相近。葛長庚博學(xué)多才,自稱“世間有字之書無不過目”,在其詞作中愛用典故的特點也正驗證了他所言非虛。最妙的是,作者之用典與其詞作中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交融得天衣無縫,并不讓人覺得是典故的堆砌,也沒有突兀生澀、佶屈聱牙之感。比如“對蕭蕭、客鬢閑攜手”一句中的“對蕭蕭”以柳永《八聲甘州》中的舊詞呼應(yīng)上文的“更風(fēng)雨”一句,同時也描畫出送別之時與朋友攜手雨中的情景,典故與情境融合在一起,此時已分不出何是前人舊詞中的沿用,何為今時場景的描寫了。這種高超的造境手法,實在無愧于陳廷焯的評價。(楊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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