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林日暮息車徒,卻得南朝最勝區。
廿載不登禪子榻,一宵權作佛家奴。
齊梁寂寞名猶是,釋儒紛紜念已無。
最是宦心能敗道,羞將束帶問衣珠。
日暮寒林,歇車駐足,不覺來到南朝時期佛教中心地帶的攝山名勝區。一個“卻”字,一個“最”字,使全詩頓生神采。
“攝山”位于長江南岸,古屬江乘縣,齊梁時屬南徐州 (按:此區別于拓跋魏的南徐州),今屬南京市,在紫金山以東。山多草藥,可以攝養,故以 “攝”為名; 以其狀如傘,故又名 “繖山”。山上有棲霞寺,乃南齊高僧明紹所建所居持。
可以想象,20年前居僧窗坐冷凳的儒生,正值馬困人疲、世途勞頓之際,一旦投宿名山古剎,重仰三寶,再登禪榻,僅作一宿“佛門弟子”,自然別具一番身心上的滋味。想當初,詩人功名未登龍虎榜,就寺借榻借火,攻讀進取; 而今功成名遂,又經歷了20年宦程世途,卻又如何呢?兩番來寺院,前后心情自是迥別,既是舊地重游,又是舊事重溫; 同是“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前番是進,這番是退; 同是“權”宜之計,先前不言而喻是棲身讀書,心不在寺,這番卻要做一夜 “佛家奴” 了。異中有同,同中有異,不免有以下的兩種感慨。
西風蘭若,名山勝林,沐浴在落日的余照之中,使作者俯仰攝山今古。“南朝四百八十寺”的建康,集天下名剎如林,齊梁時佛事鼎盛,物換星移,而今留下最勝區的雄名,只剩有 “寂寞”“寒林”、蕭然 “日暮”的景況。齊呀,梁呀,而今何在?
當初,釋儒兩教弟子紛紜:高僧钖杖,駐錫設壇,“說法鬼神聽”,其聽經弟子之眾,自不待言;孔門弟子三千,集于蕭家帝王之都,人才濟濟,生員林總。是故謂之“釋儒紛紜”。“紛紜” 尚有“雜亂不一”之意,似指其道水火難容。而今宋明理學釋儒合一,兩教兼采 (理學的理之范疇源于華嚴宗理事說,某些思辯形式亦采佛學)。作者以為,在“念已無”上面(理學主張“存天理,滅人欲”)儒釋是統一的。釋呀,儒呀,到頭來都是大千世界,蕓蕓眾生,九九歸一,萬念俱息。
由此捭闔自己半生,覺得“最是”功名利祿、游宦之心能“敗道”。“最勝區”變得一片“寂寞”,當然是歷史的滄桑; 銳意作一番事業的作者變得萬“念已無”,那就得歸結于“宦心”了。前“最”、后“最”,看似重復字,其實遙相呼應,連紐全篇。既悟“敗道”之由,那么,今日整衣“束帶”,誠惶誠恐中就不免帶幾分羞悔之色,捫心自問,深感自己磨滅了眾生本具的佛性——如意珠,即所謂“衣珠”。特別是作為30多歲才成名,而后急流勇退,沉湎酒色的祝允明,體悟尤深:這20年來,走了兩個極端,真不知自己都作了些什么?紛紜亂麻,快刀一斬,想來都算不了閑云野鶴。于是,攝山棲霞寺的夜宿使他得到了對平生的反省,對道、理的領悟和暫時的精神寄托。是皆言外之意,在作者,非言可宣。
全詩起子息徒得寺,承于一宵廿載,轉乎觸景馳神,縱橫今昔,合于顧問自性,捭闔平生。用高一層的息心回應低一層的息身。其統領全詩者,廿載不如一宵之深也。此詩可謂得詩家三昧,雖非高標烈風,亦禪詩之善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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