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朱敦儒·念奴嬌》朱敦儒
朱敦儒
月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照我藤床涼似水①,飛入瑤臺瓊闕②。霧冷笙簫,風(fēng)輕環(huán)佩,玉鎖無人掣③。閑云收盡,海光天影相接。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煉就④,飛霜凝雪⑤。打碎珊瑚⑥,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⑦。洗盡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fā)⑧。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
注釋 ①藤床:藤制之床,藤榻、藤繃之類。②瑤臺瓊闕:此處指月宮。出自晉王嘉《拾遺記》:“昆侖山者,西方曰須彌山,對七星之下,出碧海之中。上有九層……傍有瑤臺十二,各廣千步,皆五色玉為臺基。”③玉鎖:想象中月宮宮門上的鎖。掣(chè):抽取、拉牽,此處指管理、打開。④素娥:嫦娥。⑤飛霜凝雪:指皎潔的月光仿佛是嫦娥剛煉就的霜雪。⑥打碎珊瑚:此處指豪富的物質(zhì)生活。據(jù)《世說新語·汰侈》:“石崇與王愷爭豪,并窮綺麗以飾輿服。武帝,愷之甥也,每助愷。嘗以一珊瑚樹高二尺許賜愷,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愷以示崇,崇視訖,以鐵如意擊之,應(yīng)手而碎。愷既惋惜,以為疾己之寶,聲色甚厲。崇曰:不足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樹,有三尺、四尺、條干絕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愷許比甚眾。愷惆然自失。”⑦仙桂:古代傳說中的月中桂樹。扶疏:(花木)枝葉茂盛貌。⑧蕭蕭發(fā):頭發(fā)稀而短的樣子。
松巖仙館圖(局部) 【宋】 佚名 中國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鑒賞 此詞可能是朱敦儒南渡之后到致仕前的作品。全詞想象豐富、構(gòu)思新穎,通過描寫詞人想象中神游月宮的經(jīng)歷,塑造了一個清幽靜寂、韻致曠遠的天上世界,折射出詞人鄙棄俗世喧囂,向往純潔美好的精神追求。
上闋由人間及天上,寫作者飛天升月的奇想。首句向以寫月佳句名世,歷代詞評家多有論及,如“詞意奇絕,似不食煙火人語”(張端義《貴耳集》)。明月被“推上”“插天翠柳”,的確見奇。那么,詞人何以有如此奇想呢? 由詞中看,詞人臥于柳樹之下的藤床,覺得柳樹高入云霄,伸向天宇。在這種特別視角之下看到月輪緩緩上升,感到仿佛被人推上去一樣。一個“推”字,既寫出月亮運行的特有態(tài)勢,又進一步引發(fā)了他“飛入瑤臺瓊闕”的沖動。接下兩句刻畫飛天時的景狀和感受。“瑤臺瓊闕”中隱隱有笙簫吹奏、仙子翩翩起舞、環(huán)佩叮咚。天宇中的淡霧使笙簫之聲也帶上了清冷之意,清風(fēng)使環(huán)佩也顯得輕若無物。宮門的玉鎖沉沉,無人開啟,作者不禁有些悵然。回首人間,閑云散盡、銀輝普照,月華與海水交相輝映,連成一片奇光。一連串的奇思妙想,細細品來卻又絲絲入扣,自然而然地渾融為一個冰清玉潔的月境,使人讀來如同親歷。好個“天資曠逸,有神仙風(fēng)致”(黃昇《花庵詞選》)的世外希真(朱敦儒字)!
下闋緊承上闋,由景入情,生發(fā)議論。長生藥和珊瑚是俗世欲望的縮影:富貴長生。而在詞人眼中,煉藥長生和石崇斗富打碎珊瑚,與清風(fēng)明月的自然享受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因此詞人立意“洗盡凡心”。末句構(gòu)思精巧,借嫦娥之口說“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塵世的凡夫俗子又如何能領(lǐng)悟這月境的清妙呢?此處表達了詞人對塵世虛名物欲的深切厭倦和欲超拔于俗世之外的情致。
在朱敦儒的詞作中,月是一個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意象。“萬頃琉璃,一輪金鑒,與我成三客”,“瑩澈乾坤,全放出、疊玉層冰宮闕”(《念奴嬌》)寫的是月的晶澄瑩澈之境;“來風(fēng)定釣絲閑,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鴻明滅”(《好事近》)寫的是月的素淡清幽之境。而本詞中的月境則是融合了詞人心靈追求的空靈之境。詞人為何對月如此偏愛呢? 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清王國維《人間詞話》),詞人筆下的月境飄逸清曠、超凡脫俗,正是他獨立人格和心靈追求的投射。(王瑩)
集評 明·吳從先:“上一段有月到天心之景色,下一段有月冷人心之情懷。”(《草堂詩馀雋》)
明·趙世杰:“月中佳境,被希真一筆描出,讀之令人神怡目爽。”(《古今女史》)
念奴嬌
朱敦儒
晚涼可愛,是黃昏人靜,風(fēng)生蘋葉①。 誰做秋聲穿細柳,初聽寒蟬凄切②。旋采芙蓉③,重熏沉水④,暗里香交徹⑤。拂開冰簟⑥,小床獨臥明月。老來應(yīng)免多情,還因風(fēng)景好,愁腸重結(jié)⑦。可惜良宵人不見⑧,角枕蘭衾虛設(shè)⑨。宛轉(zhuǎn)無眠⑩,起來閑步,露草時明滅(11)。銀河西去(12),畫樓殘角嗚咽(13)。
注釋 ①風(fēng)生蘋葉:宋玉《風(fēng)賦》有“夫風(fēng)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之句。蘋,多年生草本植物,多長于淺水中。②寒蟬:蟬的一種,體小而黑,有黃綠色斑點,翅膀透明,夏末秋初時在樹上鳴叫。凄切:凄涼悲切。③旋:又、還。芙蓉:荷花。④沉水:沉水香。⑤交徹:交匯滲透。⑥冰簟(diàn):涼席、竹席的美稱。⑦愁腸重結(jié):形容愁緒如腸一般曲折纏結(jié)無法解開。⑧良宵:美好的夜晚。⑨角枕:獸角制作或裝飾的枕頭。蘭衾(qīn):錦衾,華美的被子。⑩宛轉(zhuǎn):輾轉(zhuǎn)。(11)明滅:忽隱忽現(xiàn)。(12)銀河西去:指天將破曉。(13)畫樓:雕飾華麗的樓房。殘角:指更漏將盡,行將破曉時的角聲。角,軍中樂器,用以司晨昏。
鑒賞 本詞寫秋夜懷人。上闋寫秋風(fēng)寒蟬之夜愁緒縈人,作者為排遣相思之苦,采荷沐香、臥席望明月,下闋寫作者整夜輾轉(zhuǎn)難眠,起身徘徊閑庭直到天亮?xí)r分。
上闋分三層展開。第一層寫寂寞晚涼黃昏與凄涼寒蟬秋聲的景致,為后兩層作鋪墊。首三句寫晚涼、黃昏、清風(fēng)的場景,本只有寂寞之色調(diào),尚無凄切之寒意,但后兩句“秋聲”“寒蟬”一出,冷清寂然之中便突然有催人傷懷的聲音,可謂鋪陳有序。“可愛”形容傍晚天地之清涼,以神態(tài)寫感覺,與“杲杲冬日光,明暖真可愛”(唐白居易《自在》)之句有同工之妙。“黃昏”的意象最是能啟發(fā)思婦的相思之情,正是“此恨無人共說。還立盡黃昏,寸心空切”(阮逸女《花心動》)。清風(fēng)起于蘋葉,既回應(yīng)“晚涼”,又襯托“人靜”,可謂得收筆之妙。次二句寫“秋聲”與“寒蟬”之聲,更進一層烘托黃昏人靜的寂寞。歐陽修《秋聲賦》說:“此秋聲也,胡為乎來哉? 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云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fā)。”可知“秋聲”有動容天地之力量,正是“南風(fēng)作秋聲,殺氣薄炎熾”(唐杜甫《送從弟亞赴安西判官》)。“穿”字更是形象地傳達出此種意象,與“夜色臨城月,春聲渡水風(fēng)”(唐清江《喜皇甫大夫同宿大梁驛》),“春聲穿竹溪”(蘇庠《菩薩蠻》)寫法相近。秋風(fēng)吹冷、細柳黃昏、寒蟬凄切,正是“涼風(fēng)繞曲房,寒蟬鳴高柳”(西晉陸機《擬明月何皎皎》)的景象。
上闋后兩層寫作者采荷沐香不得銷愁,時間又總是漫漫,最后只得獨自仰臥伴明月,但終究憂還是憂、愁還是愁。此兩層以時間過程作為視角,由黃昏寫到月朗中天,與下闋由中夜寫到拂曉,自是一以貫之、前后呼應(yīng)的。“小床獨臥明月”一句意象尤為奇特,既有“安寢北堂上,明月入我牖”(西晉陸機《擬明月何皎皎》),“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唐李白《靜夜思》)的懷鄉(xiāng)之思,又有“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蘇軾《水調(diào)歌頭》)的懷人之意,開啟下闋詞意,可謂融情于景,言短而意長。
下闋首三句承上啟下,寫作者因今夜清風(fēng)明月之良辰美景而重新泛起離愁別緒。“老來應(yīng)免多情”一句看似是暗示作者老年的閑淡心境,其實不然,因為“多情卻似總無情”(唐杜牧《贈別》),更何況“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柳永《雨霖鈴》)呢?“愁腸重結(jié)”用“念思白云,腸如結(jié)兮”(西漢賈誼《旱云賦》)之寓意,是“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南唐李煜《相見歡》)的形象表達。次二句用“良宵”“人不見”“虛設(shè)”的場景突出作者與佳人分別之恨,正合“此去經(jīng)年,應(yīng)是良辰、好景虛設(shè)。便縱有、千種風(fēng)情,更與何人說”(柳永《雨霖鈴》)之意,但是對于閨中思婦來說恐怕是另一番怨恨景象了,所謂“強整繡衾,獨掩朱扉,簟枕為誰鋪設(shè)”(阮逸女《花心動》)是也。
作者終究被愁思所煩擾,中夜難寐而獨自月下徘徊。露草月下漸次明滅殘盡,如紅燭明滅之意,乃是形容時間之漫長與作者愁緒之深切。將草露比作為夜空的閃爍星辰,加上“銀河西去”的意象,便構(gòu)成“銀河濃淡,華星明滅”(柳永《女冠子》)的情景了。全詞以“畫樓殘角嗚咽”作結(jié),暗示作者徘徊月下漸次到天明,凄涼之致,情感達到高潮。(張偉特)
秋夜獨坐圖 【清】錢載
鏈接 孩兒枕。宋代有一種瓷枕,因其枕身呈孩兒側(cè)、俯等臥形,謂之孩兒枕。以定窯、景德鎮(zhèn)窯制品最為精美。定窯白瓷孩兒枕,造型為一孩兒匍匐于榻上,兩臂相搭支在頭下,兩腿交叉翹起,側(cè)首仰視,眉清目秀,以其背部為枕面。景德鎮(zhèn)窯青白瓷孩兒枕,造型為一孩兒側(cè)臥榻上,兩腿屈起相疊,雙手持一邊緣翻卷的荷葉,以荷葉作為枕面。二枕設(shè)計皆獨特巧妙,孩兒形態(tài)自然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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