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張先·天仙子》張 先
張 先
時為嘉禾小倅①,以病眠不赴府會。
水調數聲持酒聽②。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③。往事后期空記省④。沙上并禽池上暝⑤。云破月來花弄影⑥。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注釋 ①嘉禾:宋時郡名(后升嘉興府),即秀州。倅(cuì):副職。張先時為秀州判官,判官為知州掌文書的佐使,故云。②水調:唐朝流行的曲調,又稱《水調子》。唐杜牧《揚州三首》“誰家唱《水調》”原注:“(隋)煬帝鑿汴,渠成,自造《水調》。”③流景:如流水般消逝的時光。④“往事”句:往事已為陳跡,后約渺遠難憑,都是不現實的,徒然保留在記憶中。⑤并禽:成對的鳥兒。這里指鴛鴦。⑥“云破”句:宋吳開《優古堂詩話》:“張子野長短句‘云破月來花弄影’,往往以為古今絕唱。然予讀古樂府唐氏謠《暗別離》云:‘朱弦暗斷不見人,風動花枝月中影。’意子野本此。”
國色天香圖 【清】 馬逸 南京博物院藏
鑒賞 本篇是宋仁宗慶歷元年(1041),張先時任嘉禾判官時所作。據宋陸游《入蜀記》載,秀州(即嘉禾)通判官署中有座“花月亭”,亭前立著一塊石碑,碑上刻著“云破月來花弄影”樂章,相傳此詞就是在這座亭子里寫的。
這首詞通過描寫惜春、傷春的情緒,抒發了對于年華易逝的感嘆。作者觀察周圍景物,體驗時序變遷,抒寫內心感情,都很精致細膩。不似別的詞人先寫景再引申至抒情的習慣,作者一開篇就直抒胸臆,點出了傷春的情懷。從時間上看,作者寫了他一天的活動和感受。持酒聽《水調》是午前之事;醉眠復醒,已到午后;“池上暝”“花弄影”“密遮燈”,是從傍晚到夜間;落紅滿徑,則已是懸想的明日之景了。唐圭璋《唐宋詞簡釋》云:“此首不作發越之語,而自然韻高。中間自午至晚,自晚至夜,寫來情景宛然。”傷春是全詞的基調,而傷春的核心乃在于自傷,即感嘆年華易逝,青春難葆。迷茫和哀愁的情緒反襯出作者對生活的熱愛。全詞畫面優美生動,意脈清晰連貫,其中最為人稱道的就是“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
其時作者未去參加府會,在傍晚時分到小園中閑步,借以排遣心頭幽緒。這時水禽并眠池邊沙岸上,夜幕逐漸籠罩了大地。這個晚上本應是月圓之夜,不料重云滿空,并無月色,正當詞人要回舍休息時,起風了,天空暮云飄流,月亮逐漸露出了笑臉;地上花枝搖曳,花影婆娑而舞。這便是“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的語境。該句由四個名詞和三個動詞組成,展示出一幅層次清晰而又富有情趣的畫面。“云破”是“月來”的條件,“花弄影”是“月來”的結果,環環相扣,用筆極其細密,且處處暗示著“風”的存在。暗示了有風卻沒有直接寫出來,為下句的簾幕遮燈、落紅滿徑埋下伏筆,這正是張先文筆的高超之處。“弄”字用得尤為精彩,它將庭院之“花”擬人化,彷佛花兒這“月下美人”故意擺弄自己綽約的身姿,以引來賞花之人。王國維《人間詞話》中稱其“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其實此句的妙處還不僅在于遣詞造句,更是把經過整天的憂傷苦悶之后,欣賞到出乎意料的美景的喜悅之情通過生動嫵媚的形象給傳達了出來,給人帶來了無限的喜悅和享受。正如明沈際飛《草堂詩馀正集》評云:“心與景會,落筆即是,著意即非,故當膾炙。”又明楊慎《詞品》云:“景物如畫,畫亦不能至此,絕倒絕倒!”
張先詩詞中寫“影”的名句極多,如“隔墻送過秋千影”(《青門引》)、“無數楊花過無影”(《木蘭花》)、“簾押殘花影”(《歸朝歡》)、“墜輕絮無影”(《翦牡丹》)以及“浮萍破處見山影”(《華州西溪》詩),等等。他以“影”創造出一種富有詩情畫意的境界,給人帶來了美的享受。這其中尤以“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押殘花影”“柔柳搖搖,墜輕絮無影”三句最為得意,人稱“張三影”。明卓人月《古今詞統》認為:“張先以‘三影’名者,因其詞中有三‘影’字,故自譽也。然以‘云破月來花弄影’為最,馀二‘影’字不及。”深味細品,確實饒有興味,意境不俗。
此詞既無華艷的辭藻,也不用凝練含蓄的筆法,與晏、歐、柳等詞人的風格是不相同的。晏、歐詞上承晚唐五代遺風,溫婉蘊藉;柳永詞下開北宋中后期詞壇的新路,層層鋪敘。“張先的詞,既不盡同于晏、歐,也不盡同于柳永,而是傳統與拓新二者之間轉變的橋梁。”(繆鉞《論張先詞》)誠如清陳廷焯所言:“張子野詞,古今一大轉移也。前此則為晏、歐,為溫、韋,體段雖具,聲色未開;后此則為秦、柳,為蘇、辛,為美成、白石,發揚蹈厲,氣局一新,而古意漸失。子野適得其中,有含蓄處,亦有發越處。但含蓄不似溫、韋,發越亦不似豪蘇膩柳。規模雖隘,氣格卻近古。自子野后一千馀年來,溫、韋之風不作矣。”(《白雨齋詞話》卷一)因此,周濟謂“子野清出處、生脆處,味極雋永”(《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清劉熙載說“張子野始創瘦勁之體”,與宋祁“雖以佳句互相稱美,其實趣尚不同”(《藝概》卷四)。(李飛躍)
集評 清·黃蘇:“聽《水調》而愁,為自傷卑賤也。‘送春’四句,傷流光易去,后期茫茫也。‘沙上’二句,言所居岑寂,以沙禽與花自喻也。‘重重’三句,言多障蔽也。結句仍繳送春本題,恐其時之晚也。”(《蓼園詞選》)
鏈接 歷來詞論重視詞中的“響字”。用于詞句關鍵處而音色響亮的字詞,謂之響字。南宋張炎《詞源》卷下論“字面”云:“句法中有字面,蓋詞中一個生硬字用不得,須是深加鍛煉,字字敲打得響,歌誦妥溜,方為本色語。”元人陸輔之《詞旨》也強調“煉字貴響”。可見歷來詞論對響字的重視,這實際上也是對宋詞創作經驗的總結。詞中的響字大多為仄聲字,尤以去聲最關聲響。故宋詞名篇多于轉折跌宕、詞意緊要處用去聲字,最典型的例子如本篇“云破月來花弄影”句中的“弄”字、宋祁《玉樓春》“紅杏枝頭春意鬧”句中的“鬧”字,皆具有響亮新雋的特色,以擅長寫景造境而著稱。(據王兆鵬、劉尊明《宋詞大辭典》)
宋人為避國諱改稱鏡子為照子。宋太祖祖父名趙敬,為避諱,宋初遂改“鏡”為“照”,鏡臺亦改稱“照臺”,后相沿成習。金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卷四:“紙窗兒前,照臺兒后,一封兒小簡,掉在纖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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