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周密·瑤花慢》周 密
周 密
后土之花①,天下無二本。方其初開,帥臣以金瓶飛騎進之天上,間亦分致貴邸。余客輦下,有以一枝……(以下共缺十八行)
朱鈿寶玦②。天上飛瓊③,比人間春別。江南江北④,曾未見,謾擬梨云梅雪⑤?;瓷酱和?sup>⑥,問誰識、芳心高潔。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豪杰⑦。金壺剪送瓊枝,看一騎紅塵⑧,香度瑤闕⑨。韶華正好,應自喜、初識長安蜂蝶。杜郎老矣⑩,想舊事、花須能說。記少年,一夢揚州(11),二十四橋明月(12)。
注釋 ①后土:指揚州后土祠。后土之花即瓊花。②鈿(diàn):指用金銀等鑲制而成的花形首飾。玦(jué):環形有缺口的玉。③飛瓊:傳說中有仙女名許飛瓊。④江南江北:泛指普天之下。⑤梨云梅雪:以梨、云、梅、雪四種事物來比擬瓊花。⑥淮山:指揚州,當時揚州屬淮南東路。⑦玉關:指玉門關。此處借指邊塞。⑧一騎紅塵:化用唐杜牧《過華清宮》:“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⑨瑤闕:瑤宮,華美的宮殿,此處指皇宮。⑩杜郎:詞人以晚唐詩人杜牧自比。(11)一夢揚州:化用唐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12)二十四橋明月:語出唐杜牧《寄揚州韓綽判官》:“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鑒賞 本詞詞序現已殘缺,我們可將其與周密在《齊東野語》中的記載相參看:“揚州后土祠瓊花,天下無二本,絕類聚八仙,色微黃而有香。仁宗慶歷中,嘗分植禁苑,明年輒枯,遂復載還祠中,敷榮如故;淳熙中,壽皇亦嘗移植南內,逾年憔悴無花,仍送還之……今后土之花已薪,而人間所有者,特當時接本,仿佛似之耳!”
瓊花是宋代詞人所賞愛的花朵。對周密而言,瓊花不僅僅是一種極為名貴的鮮花,在他的記憶中,它還與另外一些事物和情感緊密地聯系在一起。這一首《瑤花慢》,既是在寫瓊花,也是在寫往昔的歲月與今日的感慨。
“朱鈿寶塊”,首句四字,金玉滿眼,以“朱鈿”狀瓊花形狀,以“寶塊”狀瓊花色澤,同時又暗含瓊花品種高貴之意。瓊花花色微黃,恰如溫玉之色,以“玦”點染出花色,極為典雅。傳說中西王母的侍女名許飛瓊,故“天上飛瓊”句,從瓊花與飛瓊名字的偶合說起,寓意瓊花有如仙境中的花朵一般,吸風飲露,自然是“比人間春別”。如此名貴稀有之花,歷來少有人見,故云“江南江北,曾未見,謾擬梨云梅雪”,這一句繼上句而來,但又加深了瓊花的神秘。作為天下少有的名花,常人無緣得以一見,于是只能紛紛猜測它的模樣,“謾擬”二字寫出這猜想的虛空無著。人們假想著:它或許如梨花、如云朵,或許如梅花、如雪花,這四者都是以潔白為特性,可見在常人的心中,這瓊花有著素凈的容顏,然而,猜測終究只是猜測,無人知曉瓊花的“芳心高潔”。如果說此句將對瓊花的描寫,從詠物逐漸轉為抒情的話,那么“消幾番、花落花開,老了玉關豪杰”一句,則忽然從花過渡到人,將花開花落與豪杰老去融合為一,驟然增加了詞作的深意。我們不難聯想,這“玉關豪杰”是守衛邊塞的戰士,而瓊花生長的江淮地區,歷來是南宋將士與胡塵飛騎展開過多次交戰的地區。伴隨著瓊花年復一年開放凋零的,是戰士們的生老病死,可是,他們又何曾有緣見過瓊花呢?在統治者的心中,瓊花的分量,是要遠遠超過戍邊戰士的命運的。
每年花開,揚州的州郡長官便命人將瓊花剪下,插入金瓶,并命人快馬加鞭送往都城臨安,以供皇室賞玩。這“飛騎”是誰呢? 也許便是上闋提過的“玉關豪杰”吧。幾度花開,便有幾度進貢。在偏安一隅的南宋,每年以貢納歲幣的方式偷得茍安,戰士們不但無法北伐,反而只能為這每年一度開放的瓊花快馬加鞭,這是何等的無奈和悲慨。這也正如唐杜牧在《過華清宮》所言“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周密巧妙地改裝了杜牧的詩句,他寫道:“看一騎紅塵,香度瑤闕?!币驗榭祚R加鞭的緣故,瓊花被送至宮中時,仍舊香溢宮闕,“韶華正好”。假若瓊花有靈,它也會“應自喜、初識長安蜂蝶”。這是瓊花的盛時,然而“杜郎老矣”,則如一聲沉痛的嘆息,這“老”字與上闋中“老了玉關豪杰”相呼應,杜郎已老,豪杰已老,悲涼的情緒于是在整首詞中彌漫開來?!跋肱f事、花須能說”,老則老矣,仍念念不忘舊事,“記少年,一夢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再次隱括杜牧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遣懷》)和“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寄揚州韓綽判官》)。統以“記少年”冠之,以少不更事的少年比喻未入臨安的瓊花,也許在經歷了繁華憔悴之后的瓊花,會記得從前在揚州后土祠中寧靜的歲月吧。如今再回想起來,是否會如一場夢寐?
瓊花圖 【清】 趙之謙
讓我們再回到詞序,“余客輦下,有以一枝……”這殘句似乎告訴我們,曾經在臨安,詞人是有幸與瓊花得見一面的,而后花謝花飛,人老去,意都遲,再次回憶起瓊花時,瓊花已與詞人的生命有了某一段的重合。所以“韶華”“杜郎”“少年”等詞語,不也可以看作詞人自己么?花耶?人耶?是花的盛時,還是人的盛年?是花的凋零,還是人的老去?是將花擬人,還是將人喻花?亦或二者兼有。
沈祥龍云:“詠物之作,在借物以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于其內,斯寄托遙深,非沾沾焉詠一物矣?!薄墩撛~隨筆》)此詞時而寫花,時而寫人,人與花,花與人,兩相交替,的確是一篇蘊涵了深意的詠物詞作。(黃阿莎)
集評 清·陳廷焯:“感慨蒼茫,不落詠物小家數,亦中仙流亞也。切合大雅,文生于情?!?《詞則·大雅集》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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