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秦韜玉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夸針巧,不把雙眉斗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詩寫女的“貧”,抓住一個特定的“嫁”字構思。她自傷的是難托良媒,雖無綺羅之衣,但有巧制之裳;雖無高髻云鬟,但梳妝清秀;雖不涂脂畫眉,但女紅手巧。她人美、性儉、身勤、藝高,可是卻不能嫁出,只能為人作嫁衣。就字面而論,可以說詩人同情貧女,表現了人道主義胸懷。但這首詩的含義很為豐富,也就是說它具有激人遐想的功能,緣此而具有多義性。
這首詩的內容,如胡以梅所說:“言未遇而欲托媒,自通又覺可傷,恐辱其志也。”(《唐詩貫珠》)因而不只是一般的詠貧女,有自嘆身世之意。廖文炳云:“此韜玉傷時未遇,托貧女以自況也。”(《唐詩鼓吹注解》)秦韜玉,長安人,唐僖宗中和二年(881)賜進士及第,作過工部侍郎,一生并不得意,因而覺得有才難售,無路可進,只是為人辛苦為人忙。還可進一步理解為詩人為懷才不遇的士子鳴不平。那種飽有才學的有識之士,沉淪底層,有志難酬,無人賞識,不就是詩中的貧女嗎!因而清代黃周星說:“名為詠貧女,實即詠貧士耳。”(《唐詩快》)沈德潛說:“語語為貧士寫照。”(《唐詩別裁》)近代俞陛云也指出:“此篇語語皆貧女自傷,而實為貧士不遇者寫牢愁抑塞之懷。”(《詩境淺說》)詠貧士以自況的蓋涵面廣,而二者可以相通。趙臣瑗說:“此蓋自傷不遇而托言也。貧士貧女,古今一轍,仕路無媒,何由自拔,所從來久矣。”(《山滿樓箋注唐詩七言律》)我們從秦韜玉的《問古》詩也可見這點:“大底榮枯各自行,兼疑陰隲也難明。無門雪向頭中出,得路云從腳下生。深作四溟何浩渺?高為五岳太崢嶸!都來總向人間看,直到皇天可是平?”對于仕途的窮通,人世的榮枯深有感慨,憤然不平。
秦韜玉的《貧女》為什么可作多解,且都能言之成理,不覺塞礙,是由于它雖然寫得實,但實中有虛,尤其“為他人作嫁衣裳”具有典型性,有著哲理性,因而共鳴面廣。如果只是就事論事,不上升到哲理的高度,就受到局限了。例如后人李山甫仿作此首,也題為《詠貧女》:“平生不識綺羅裳,閑把金簪益自傷。鏡里只應諳素貌,人間多是重紅妝。當年未嫁還憂老,終日求媒即道狂。兩意定知無處說,暗垂珠淚滴蠶筐。”和秦作不僅同韻,而且構思與語言也相近,可是缺乏哲理性,藝術上也差得多了。再如宋代梅堯臣有首《汝墳貧女》:“汝墳貧家女,行哭聲悽愴,自言‘有老父,孤獨無丁壯。郡吏來何暴!縣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龍鐘去攜杖,勤勤囑四鄰,幸愿相依傍。適聞閭里歸,問訊疑猶強,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質無以托,橫尸無以葬。生女不如男,雖存何所當?拊膺呼蒼天,生死將奈向!’”詩下作者自注:“時再點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者百余人。自壤何至昆陽老牛陂,僵尸相藉。”詩意很明,以貧女的血淚控訴,道出了征丁的橫暴。李山甫和梅堯臣都詠貧女,尤其李詩和秦詩形近貌似,可是他們二作只是嘆貧念窮,不會產生“自況”和“詠貧士”的理解,根本原因就在于表現了格高則不愿隨俗,藝高則不愿自賤,可是無法施展抱負,只得“為他人作嫁衣裳”具有高度概括力,從而有著對人心有力的穿透力,也就提高了詩的品格。清代紀昀曾說:“(秦韜玉)五律句法尤可,勉支七律,非才力富健,則竭厥之志畢見。”(《瀛奎律髓刊誤》)而他集子中卻以七律為多,今存三十首。賀裳說: “秦韜玉詩無足言,獨《貧女》篇遂為古今口舌。”(《載酒園詩話》)能達到“此詩世人盛傳誦之”(方回:《瀛奎律髓》)膾炙人口,歷久不衰,也就在于此詩的形象、感情、哲理三者高度統一,且不用典、不艱澀,自然流暢,明白如話,這才具有了旺盛的藝術生命力,能永葆其藝術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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