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辛棄疾·鷓鴣天》辛棄疾
辛棄疾
讀淵明詩不能去手①,戲作小詞以送之。
晚歲躬耕不怨貧②。只雞斗酒聚比鄰③。都無晉宋之間事④,自是羲皇以上人⑤。千載后,百篇存。更無一字不清真⑥。若教王謝諸郎在⑦,未抵柴桑陌上塵⑧。
扶醉圖 【宋】 錢選 私人藏
注釋 ①去手:離手。②“晚歲”句:言陶淵明晚歲躬耕田園,安于清貧。躬耕,親自耕種。③“只雞”句:指與鄉間鄰里關系融洽。④晉宋之間事:陶淵明生活在東晉和劉宋之間,這一時期南北分裂,戰亂頻仍,政治黑暗,時局極度動蕩。⑤“自是”句:陶淵明《與子儼等疏》:“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⑥清真:指陶淵明的詩風清新純真。蘇軾《和陶淵明飲酒》詩:“淵明獨清真。”⑦王謝諸郎:東晉王、謝兩大家族的子弟。⑧柴桑:在今江西九江西南,陶淵明的歸耕地。
鑒賞 這首詞是辛棄疾于孝宗慶元年間閑居上饒瓢泉時所作,是讀陶淵明詩后的所感所想。雖只是一首小令,但包括了對陶淵明為人與為文兩方面的評價。
稼軒既仰慕陶淵明,又將其引為知己,在他身上花費了相當多的筆墨。《賀新郎》(把酒長亭說)、《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諸作抓住不同的側面來寫陶淵明,這首詞則像是一個小小的總結。如作者自己所言,他讀陶詩,手不釋卷,因而寫下這首小詞,算是對陶淵明情結的一個交代,一種釋放。
詞中所描繪的陶淵明隱居后的生活狀態和生命情態,想來與離職退居后稼軒自己的情狀或者他所向往的狀態頗為相似,這是寫作的原動力。詞作看似句句在寫陶淵明,實際上作者自己的身影無處不在。頭兩句詞化用陶淵明的詩句來寫他的生活狀態。陶淵明晚歲躬耕田園,安于清貧。《西田獲早稻》詩云:“但愿長如此,躬耕非所嘆。”《歸園田居》云:“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他與鄉鄰打成一片,共食共飲,關系融洽。文人的清高之氣消融在鄉野的淳樸民風和瑣細的日常生活中,他與老農在田間相遇,談論的是作物的長勢;打開桌旁的軒窗,面對的是曬谷種菜的場圃……毫無怨言地把自己交托給了田園。東晉和劉宋之間南北分裂,戰亂頻仍,政局動蕩,士人命懸于發,朝不保夕,仁人志士的政治抱負根本沒有實現的可能。生活在這樣黑暗的歷史時期的陶淵明雖有兼濟天下之志,最終只能選擇獨善己身,他就像是自己筆下桃花源中的人們那樣不再關心外面的世界,不再過問今夕何夕。外面的世界既然不允許他有所作為,他便選擇了獨自在田園中營建一個美好的世界,做這個恬淡純凈世界的主人。遠離紛擾,悠然自得,最簡單的事也能帶給人充分的滿足感;無欲無求,自然無憂無慮,就像遠古的先民那樣自足地生活,沒有紛爭。晉宋之間與羲皇以上形成鮮明的對比,身處晉宋之間,而能享受到羲皇以上的生活,是陶淵明安貧樂道、平和恬淡生活態度得到的獎賞。
人之不朽有多種途徑,“立言”是其中一種。早早從官場引退的陶淵明自然沒有機會成為叱咤風云、改變歷史的偉人,但他在隱居生活中留下的詩篇仍然能夠幫助他千載不朽。辛棄疾的《水龍吟》(老來曾識淵明)說:“須信此翁未死,到如今凜然生氣。”另一方面,陶淵明的作品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它們在文學史上是不朽的。在稼軒看來,陶詩成功的原因和它們的價值在于“清真”——清新、真摯,因為是純粹的田園之音,所以清新;因為完全發自內心,所以真摯。它們淳樸而高潔,平易而特別。這種風格是詩人的清操自守的高潔品性、安貧樂道的生活態度與鄉土融合的產物。這些作品的生命底蘊獨一無二,永垂不朽。它們孕育技巧,又超越技巧。文字由真心中流淌出,無一字不適宜。“清”與“真”不僅是文學作品的高境界,也是人生的境界。“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賀新郎》),那些縱酒放浪的清流名士哪里知道真正的清高境界。“清”源于“真”,如果真心被蒙蔽,“清”只是故作姿態罷了。王謝子弟以溫文爾雅、風流瀟灑著稱,但他們的“清”還比不上陶淵明歸耕處的塵土。
陶淵明之“清”自為自在,無暇他求,不能復制,無以超越。稼軒在這首詞中提出的“清真”的概念表明了他為人、為文所追求的境界。稼軒的創作態度極為認真,岳珂《桯史》“稼軒論詞”條記載了他為一首詞“日數十易,終月猶未竟”的故事,其孜孜以求的也許正是本詞所說的“無一字不清真”的境界。整首詞在寫陶淵明的字字句句中蘊涵了對自我的期待。(劉珺珺)
集評 明·卓人月:“‘胸中那可有一事,天下故應無兩人。’放翁詩配稼軒詞。”(《古今詞統》卷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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