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八大家經典文章賞析·曾鞏《送周屯田序》原文|注釋|賞析
曾鞏
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書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聽之,亦可謂榮矣,然而有若不釋然者。
余為之言曰: 古之士大夫倦而歸者,安居幾杖,膳羞被服,百物之珍好自若。天子養以燕饗、飲食、鄉射之禮,自比子弟,袒鞠,以薦其物,諮其辭說,不于庠序,于朝廷。時節之賜,與紳之禮于其家者,不以朝,則以夕。上之聽其休,為不敢勤以事; 下之自老,為無為而尊榮也。今一日辭事,還其廬,徒御散矣,賓客去矣,百物之順其欲者不足,人之群嬉屬好之交不與,約居而獨游,散棄乎山墟、林莽、僻巷、窮閭之間。如此其于長者薄也,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 雖然,不及乎尊事,可以委蛇其身而益閑; 不享乎珍好,可以窒煩除薄而益安。不去乎深山長谷,豈不足以易其庠序之位? 不居其榮,豈有患乎其辱哉? 然則古之所以殷勤奉老者,皆世之任事者所自為; 于士之倦而歸者,顧為煩且勞也。今之置古事者,顧有司為少耳; 士之老于其家者,獨得其自肆也。然則何為動其意邪?
余為之言者,尚書屯田員外郎周君中復。周君與先人俱天圣二年進士,與余舊且好也。既為之辯其不釋然者,又欲其有以處而樂也。讀余言者,可無異周君,而病今之失矣。
南豐曾鞏序。
贈序這種文體,萌芽于兩晉,興盛于唐宋,但過去的文體分類中,常常與序跋混為一談。其實,贈序雖然是由詩序演化而成的,但性質并不一樣,古代文人在相互離別之際,往往設宴餞別,飲酒賦詩,詩成之后,請在場某人作序,表示惜別時“君子贈人以言”之意。后來贈序就發展成專門為了送別親友而寫的文章,與寫在書或詩文之前的序跋有明顯區別了。
曾鞏奉行“積極人世”、“明圣人之道”的儒學理論,他的贈序思想內容有封建道德說教,也有可供借鑒汲取的積極因素。在藝術價值上很能反映作者的個性風格,《送周屯田序》可以略窺一斑。
這篇序文,集中談論了封建官員離職退休后的生活問題,對因此而產生的不愉快情緒進行了安慰勸導,表現了作者全面看問題的眼光與開闊的胸懷。
第一段從“致仕”制度談起,這是整個事情的起因。“士大夫登朝廷,年七十,上書去其位。天子官其一子而聽之,亦可謂榮矣”,這是說:讀書人在朝廷上做官,年滿七十,就上書請求退職,皇上給他的一個兒子封一個官,便準許他辭職休息。這可以說是很榮耀的了。這就是宋代實行的“致仕恩澤”制度。“致仕”最初是辭官不做的一種方法,公羊傳宣公元年(前608)記載:“古之道不即人心。退而致仕”。看來官員做官不如意,有辭官的自由與主動性。到宋代,皇上用恩蔭與科舉兩種制度,隨時擴大它的內外官員的數額,冗官冗員的問題十分突出。于是朝廷做出了官員年滿七十必須退休的規定,借以淘汰一些年老昏庸之輩,減少冗官數量。這樣,“致仕”從古代的自由辭官到了被迫按年齡退休,使所有到年齡的官員都遇到了“致仕”這一問題。由于致仕以后生活待遇的差別比較大,那些留戀高官厚祿的人是難以愉快的。作者這篇贈序是寫給已經致仕的尚書屯田員外郎周中復的,但是他開頭有意不說這一點。他在肯定了致仕制度之后說:“然而有若不釋然者”。意思說:可是這些退休的人好象有什么不愉快的情緒。這一句很妙,它不是專指周中復一人,它把周某做為這類人中的一個包括在“不釋然者”之中,這就使贈序有了普遍的意義。它表明了曾鞏關心政務,胸有全局的作風。他看到了致仕制度實行中的一些問題,就以積極的態度去分析評議。按說,這類問題不太好談。說致仕不好,將有攻擊皇上圣明之險;說致仕好,又使致仕官員不滿。一般人多會繞開,而曾鞏這篇序就在致仕上做文章,這正如他在《贈黎安二生序》中所說的,“夫世之‘迂闊’,孰有甚于予乎?”他不顧世俗之人稱他是“死心眼”的嘲笑,為捍衛儒家之道敢頂世俗。這證明他是言行一致的正直堅毅之人。宋人稱他是“淵源圣賢,表里經傳”看來決非虛言了。
第二段是文章的核心,可分三層。“余為之言曰”到“下之自老,為無為而尊榮也。”是第一層。作者寫道:我對他們(指“不釋然者”)說了這樣一番話:古代因年老疲倦而退歸故里的官員,每天安居在家,憑幾而坐,拄杖出游,品嘗精美的食物,享用溫暖的被服,玩賞各種珍貴的寶物,自由自在地過日子。皇上通過舉辦國宴,進奉飲食,舉行鄉射等禮儀活動,對他們優厚有加。并且自比為晚輩子弟,脫下上衣,戴上臂套,向他們曲身下跪,進獻禮物,征詢他們對國事的意見。這些活動不在學校里進行。就在朝廷上進行。至于按不同時節恩賜的禮物,以及官員們到他們家中探望拜見,不在清晨來,就在傍晚來。皇上準許這些官員辭職休息,是因為不敢用繁忙的事務去辛苦他; 在下官員自動告老還鄉,是由于既可以清靜無事,又可以安享尊榮。這一段話,介紹的是古代致仕官員所受的待遇,它突出了兩點: 一是生活待遇的優厚。二是禮儀上的尊貴。在談今日致仕問題時為什么用古人相比呢? 讀者讀了下文自然明白,今日致仕所受照顧遠遠不能同古代相比。曾鞏不好直說,他滿懷熱情地贊頌古代的致仕制度,表現了對先王之治,古代圣賢之禮的無限向往懷念。正是含蓄地希望皇上能仿照上古舊制,給退休官員較豐厚的物質照顧和較高的政治榮譽,使他們愉快舒適地在家養老。這當然也是致仕者所要求的。這樣在感情上作者與致仕者有了共鳴,再進行開導勸說也容易被人接受了。這既是作者看問題全面的反映,也是他委婉說理的一個特點。第二層從“今一日辭事”到“亦曷能使其不欿然于心邪?”筆鋒一轉,作者談到了今日致仕后所遇到的種種問題。他寫道: 現在一旦辭職,回到他的家里,隨從車夫都離開了,諸多賓客也離開了,生活需要的各種物品不能滿足要求,人們聚集在一起歡娛的交際活動也無法參加,孤伶伶在家中悶坐,或一個人出游,好象被拋棄在深山密林與窮街窄巷之中。象這樣對待年長者就太薄情了,又怎么能使他們不感到委屈呢? 這一段話,實話實說,是什么樣就寫什么樣,很能反映曾鞏平易樸實的文風。特別是兩個“去矣”。作者非常了解致仕者而臨的問題,帶著深切的同情把這一切讓人不順心的事情列舉出來。人剛一退位,隨從賓客立即就離開了。這固然是封建社會用權勢金錢扭曲了世人的靈魂的反映,但是人一走,茶就涼的現實,確實會給那些昨天還是前呼后擁的官員們帶來巨大的心理反差,也不利于致仕制度的推行。曾鞏出于維護長期封建朝廷的儒家思想,坦率地對此進行了批評。第三層從“雖然,不及乎尊事,”到“然則何為動其意邪?”是全文的中心。作者一方面含蓄地希望皇上能采取古之禮法,照顧致仕者,另一方面批評人情冷暖的世態。但是都難以消除致仕者面臨的煩惱。所以,作者在這一層中勸慰說:“即便如此,不接觸重要的事務,卻可以從容地休神養性,而越發清閑;不享用珍貴的物品,卻可以排除煩惱和干擾而更加逍遙。不離開深山峽谷,難道不足以補償在學校中享有的尊貴地位嗎? 不占據那個榮譽,難道還擔心遭受侮辱嗎? 既然如此,古代所以要殷勤地供奉老年人,都是當時管事的人主動去做的; 但這對年老疲倦而退歸田園的人,反而造成了麻煩和勞累。如今把古代尊奉退休官員的制度擱置起來,主要是主管部門的人手太少了; 但這對在家養老的人,倒可以自得其樂。既然這樣,那還為什么不安心呢?”這一層,作者很有點辯證觀點,凡事有失也有得。他語重心長地勸慰致仕者不要追求享受與虛名,而是體諒“有司”人手太少的難處。清心寡欲,淡泊處世,益享天年。作者看到了一個事物緊密聯系的兩個方而,追求富貴高官,在污濁的官場中自然要絞盡腦汁,蠅營狗茍,徒勞身心;不如在清閑自在中放寬心胸,自在安然。這種勸慰使人能相互諒解,不一味順情說好話,還是比較客觀公允。這一層在語言運用上多用反問,既談失,又談得,委婉周詳,平易謙和,有一定的說服寬慰作用。
第三段,作者說明了寫作目的,他的贈序是寫給尚書省屯田員外郎周中復的,周君與曾鞏父親都是天圣二年的進士,與作者有交情,彼此要好,在周君致仕時給信寬慰他,讓他有一個愉快的心境,讀過作者的這些話,就可以減少致仕者的抱怨情緒了。
尚書屯田員外郎一職,元豐以后歸工部管轄。據此,可以推斷這篇文章寫作年代當在神宗元豐期間,是作者晚年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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