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鑒賞《兩宋詞·周密·長亭怨慢》周 密
周 密
歲丙午、丁未,先君子監(jiān)州太末。時刺史楊泳齋員外、別駕牟存齋、西安令翁浩堂、郡博士洪恕齋,一時名流星聚,見為奇事。倅居據(jù)龜阜,下瞰萬室,外環(huán)四山,先子作堂曰“嘯詠”,撮登覽要。蜿蜒入后圃。梅清竹臞,虧蔽風(fēng)月,后俯官河,相望一水,則小蓬萊在焉。老柳高荷,吹涼竟日。諸公載酒論文,清彈豪吹,筆研琴尊之樂,蓋無虛日也。余時甚少,執(zhí)杖屨,供灑掃,諸老緒論殷殷,金石聲猶在耳。后十年過之,則徑草池萍,憮然葵麥之感,一時交從,水逝云飛,無人識令威矣!徘徊水竹間,悵然久之,因譜白石自制調(diào),以寄前度劉郎之懷云①。
記千竹萬荷深處。綠凈池臺,翠涼亭宇。醉墨題香,閑簫橫玉盡吟趣。勝流星聚②。知幾誦、燕臺句③。零落碧云空,嘆轉(zhuǎn)眼、歲華如許。凝佇。望涓涓一水,夢到隔花窗戶。十年舊事,盡消得、庾郎《愁賦》④。燕樓鶴表半飄零⑤,算惟有、盟鷗堪語。謾倚遍河橋,一片涼云吹雨。
注釋 ①丙午、丁未:宋理宗淳祐六年(1246)、淳祐七年。先君子:指周密已故父親周晉。監(jiān)州:官名,通判別稱。太末:地名,今浙江衢州。刺史:即知州,官名。楊泳齋:楊伯巖,字彥瞻,號泳齋。周密外舅。淳祐年間知衢州。別駕:宋代通判別稱。牟存齋:牟子才,字存叟,號存齋。西安:在今衢州市。翁浩堂:名甫,字景山,號浩堂。郡博士洪恕齋:名夢炎,字季思。倅(cuì):通“萃”。居:止息。龜阜:即龜峰山。嘯詠:嘯詠堂。周晉建于衢州龜峰山上。臞(qú):消瘦。憮(wǔ)然:悵然失意的樣子。葵麥:即兔葵燕麥。唐劉禹錫《再游玄都觀》詩序云:“……重游玄都觀,蕩然無復(fù)一樹,唯兔葵燕麥,動搖于春風(fēng)耳。”后以兔葵燕麥代指舊地重游之感。令威:即丁令威。遼東人,學(xué)道成仙后,曾化鶴回鄉(xiāng),曰:“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xì)w。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xué)仙冢累累。”白石自制調(diào):白石,即姜夔。《長亭怨慢》為白石自度曲。前度劉郎:劉郎,即劉禹錫。劉禹錫因參加王叔文政治革新,被貶為朗州司馬,十年后被召回長安,游玄都觀時作《游玄都觀戲贈看花諸君子》詩,因此詩得罪權(quán)貴,再度貶謫。十四年后重回長安,作《再游玄都觀》。此處以“前度劉郎”喻重游故地。②勝流:名士。③燕臺句:唐李商隱有《燕臺四首》,詩句精美。此寫文人雅士集會賦詩的情景。周邦彥《瑞龍吟》:“吟箋賦筆,猶記燕臺句。”④庾郎《愁賦》:庾郎:即庾信。南北朝時詩人,因出使西魏,被羈留不得歸。曾作《哀江南賦》《愁賦》抒思念故國之情。⑤燕樓:燕子樓。唐時徐州鎮(zhèn)守張尚書為其愛妾關(guān)盼盼所筑,張死后,盼盼獨居此樓十余年。鶴表:即丁令威化鶴歸遼時所集之華表。
鑒賞 這是周密二十四歲時創(chuàng)作的詞。詞序的長度超過了詞本身。在這篇充滿了回憶和悵惘的詞序中,周密回憶了少年時親歷的名士宴游。周密的父親周晉,時任衢州通判,他在衢州的龜峰山上修建了嘯詠堂,自號“嘯翁”,并邀請諸多名士共同游賞,賞玩山水的同時,文士們也談詩論文,享受音樂之美,共究筆墨之趣。十余歲的周密,目睹和見證了這一場文人盛會,也許正是在衢州度過的時光,培養(yǎng)了他廣交文士和賞愛山水的性格。彼時他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少年,十年之后,他重游故地,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了,從前他敬仰的那些名士,都凋零在各地,聚會的嘯詠堂已經(jīng)池荒臺冷,一片凄涼,徘徊其間的周密,感慨再三,于是寫下這一首詞。
起筆便是回憶,回憶嘯詠堂秀美清新的風(fēng)光。“記千竹萬荷深處。綠凈池臺,翠涼亭宇。”作者用了極為鮮明的顏色詞“綠”“翠”,來喚醒少年時青翠的記憶,那時的時光是纖塵無染,一如他回憶中的“凈”池“涼”亭。“千竹”“萬荷”也許是夸張,因為塵封在歲月中的總是最盛美的風(fēng)光。“醉墨題香,閑簫橫玉盡吟趣”,緊承上句的風(fēng)物之美,開始描述文人雅趣。以“醉”形容“墨”,為揮筆潑墨增添醉酒的意興;以“閑”形容“簫”,以“橫玉”比喻笛,都滲透出富貴優(yōu)游、閑雅舒適的氣氛,而“盡吟趣”表明聚賓客、游山水、奏管弦、眾人乘興而來、盡興而歸的風(fēng)雅暢快。“勝流星聚”,一時名勝如星光匯聚,璀璨奪目。“知幾誦、燕臺句”,說明吟詩作賦是這些文人集會時的常事。
自“零落”便跌入眼前現(xiàn)實。范仲淹筆下曾有“碧云天,黃葉地”(《蘇幕遮》)之秋景,而周密筆下則是“碧云空”之嘆息。“嘆轉(zhuǎn)眼、歲華如許”,重游故地讓他想起了往昔的歲月,他在恍然中驚醒,原來父老已遠(yuǎn),原來時辰已晚。
下闋由情入景,“凝佇”,是詞人默默凝視著一片亭臺廢墟,還是詞人在內(nèi)心靜靜回首往昔的歲月?從前是“后俯官河,相望一水,則小蓬萊在焉。老柳高荷,吹涼竟日”,而如今是“望涓涓一水,夢到隔花窗戶”,仍是細(xì)水慢流,“小蓬萊”卻已只能在夢中尋覓。“十年舊事,盡消得、庾郎《愁賦》。”多少辛酸感慨,都含在這兩句中。庾信被羈留北方,終生思念故國,所作《哀江南賦》《愁賦》都包含著無限哀愁,姜夔在《齊天樂·詠蟋蟀》中就有“庾郎先自吟愁賦”一語,而周密卻寫道“盡消得、庾郎《愁賦》”,“消得”是抵得上的意思,這是故地重游時的哀愁郁積。在他的眼中,“燕樓鶴表”所象征的故人往事都已經(jīng)飄零殆盡,而“盟鷗”所代表的隱居生活,在他的心中浮現(xiàn)出來。歇拍結(jié)于風(fēng)景,“謾倚遍河橋,一片涼云吹雨”,正是詞序中所言“徘徊水竹間,悵然久之”的所見。
詞極好,但詞序更好。文筆俊逸,清新流暢,為這首詞拓展了意境。在詞前制小序,顯然是師法姜夔,但在自然清淺、瀟灑俊朗的風(fēng)格上,又有別于姜夔,呈現(xiàn)出獨有的特色。(黃阿莎)
江瀨山光圖 【清】 黎簡 上海博物館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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