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無名氏·金貂記(詐裝魔瘋)

平遼王薛仁貴，遭皇親李道宗誣陷而被捕下獄。大將尉遲恭因打抱不平，拳擊李道宗，幾被唐太宗處死，幸得軍師徐勣保奏營救，被貶到職田莊務農。李道宗賊心不死，又欲殺害薛仁貴的妻兒。薛妻率子逃亡，因生活貧困而出賣當年太宗賜給薛仁貴的金貂，途遇尉遲恭，被收留職田莊上。后高麗國鐵壘金牙犯境，朝廷令仁貴出獄抗御，將功折罪; 又派徐勣去職田莊宣召尉遲恭復職抗敵。后仁貴得勝回朝，夫妻父子團圓。

【水底魚】 (外) 敕命如飛，加鞭不可遲，職田莊上宣取那尉遲。

(丑) 稟老爺，到了職田莊上。(外) 既然到了，扎住人馬，不許羅唣! 著一小軍進去通報，只道山人徐世積特來拜訪老將軍。(貼) 老爺，外面不知何人喧嚷，想是京師有人到了。(凈) 別將猶可，軍師到了，一來用計多般，二來是我心腹之人，無如奈何，待我出去迎接于他。(貼) 適才說道不去迎接，如今又去怎的? 你把舊日假風疾病裝起來，自然不要你去。(凈) 奶奶，講文，則可; 講武，性子可有些燥暴。(貼) 那時我說個口號與你，聽著我說：“老爺看拐!”你說：“奶奶，拐在?！碑攬鲋v，私邊論。(外) 昨夜燈花結蕊，今朝鵲噪檐前。近前，尊嫂拜揖。(貼) 軍師叔叔萬福。未及遠迎，望乞恕罪。(外) 敢問老將軍今在何處? (貼) 現在臥房。(外) 如此，同到臥房一看。老將軍，請了。(凈) 賢弟請了。咱自午朝門外一別迄今三載，并沒個親人來看我。

【集賢賓】今日里未審是甚風吹至? (外) 老將軍，請見禮。(凈) 賢弟呵! 咱也回不得禮，望軍師權恕罪。(外)敢問老將軍，這病兒從何而起的? (凈) 咱尉遲初年間在陣頭上起的。自古道，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咱昔日在陣上斬人頭如剖瓜切菜。到如今老了，不濟事了。怎知道臨老帶著殘疾。且問朝中高士連、杜如弘? (外)歸了。(凈) 他兩人全身就歸。殷開山、陳瑤經在朝么? (外) 不在了。(凈)可憐他夢歸泉世，消沒了一班白發英雄輩。我想唐天子手下一班武漢，到如今，老的老了，貶的貶了，喪的喪了。朝中三十六路都總管、四十八路總先鋒，看將起來都沒個英雄好漢。

(外) 這等看起來，老總管還是英雄好漢。(凈) 到不敢相欺。(貼) 老爺看拐! (凈) 奶奶，拐在。(外) 旨意到，跪聽宣讀!皇帝詔曰：“今有高麗國葛蘇文駕下差出一員大將，名曰鐵壘金牙，要與我朝廝戰交鋒。滿朝文武，無人抵對。今命軍師徐賚旨前來職田莊上宣取胡敬德回朝，復還原職。欽使已到，不得有違!”叩頭謝恩三呼! (凈) 奶奶，不要謝恩，咱委實去不得。(外) 老將軍，不謝恩，有違宣抗旨，且問老將軍，有幾顆頭?

【前腔】 (凈)你道咱有幾顆頭?說甚么違宣抗旨! 一句話兒，從頭至尾，還要咱胡老子去安邦定國，可教那李道宗去對壘相持。(外)老將軍，他不是敵手。(凈) 咱也不是敵手。

去到那陣頭之上，大喝一聲，那時唐朝何人出馬? 軍師，你可替得?

【鶯啼序】 他反道咱臨老帶著殘疾，吾老今非少壯時。(外) 聞大將軍有八面威風。(凈) 說甚么閫外將軍到有八面威風! (外) 還要老將軍去。(凈) 咱去則去，委實分不得。(外) 分不得那個來! (凈)李道宗那賊! 他來住向人前夸著一張大嘴。(外) 講甚么? (凈) 動不動說他是唐家苗裔李氏宗支。(外) 委果是他親支。(凈) 軍師呵! 連你沒些志氣，長了他人，滅了自己。既道是唐家苗裔，唐天子是他親支，到如今高麗國殺將來，何不教李道宗倚君挾勢?

(外) 老將軍，此非挾勢之所。

【前腔】 (凈) 軍師呵! 你可記得，(又)前年那日在午朝門外與李道宗辨別是非。若不是軍師保奏，險些兒死也沒個葬身之地。(外)還望老將軍扶持江山社稷! (凈) 咱也扶不得江山社稷，沾沾沾了風疾，軟軟軟了手如綿，沒些氣力。手手手使不得鞭簡楂棰。

(外) 老將軍不去，我就疑你。(凈)

【貓兒墜】 軍師休疑猜，咱委實去不得?；爻f與眾官知，眾官奏與君王知，你道是胡老子年紀有了八十。(外) 才得七十，就講八十?(凈) 多添十年，用了你家的不成? 你道是胡老子年紀有了七十，排不得兵，布不得陣; 交不得鋒，對不得壘。若提起排兵布陣交鋒對壘，嚇嚇得我一似呆癡。

(外) 老將軍，莫非臨老回兵計?

【前腔】 (凈) 說甚么臨老回兵計?老則老，不曾老了胸中錦繡; 老則老，不曾老了妙算神機。老則老，開弓之時，還有數百余斤氣力; 老則老，只老了胡老子這幾根白發胡須。上陣時頭戴著鐵幞頭，烏牛鎧甲;跨上著滾天龍黑馬烏追。去到陣頭上，大喝一聲，嚇得鐵壘金牙滾鞍下馬。那時降了我主，卷了旌旗，方顯得七十二歲不服老尉遲!



當場講，私邊論： 俗語。意為看場合講話，作事靈活運用。高士連、杜如弘： 二人為唐初名臣。高士連，即高士廉，名儉，官至右仆射。杜如弘，恐為杜如晦之誤，如晦字克明，太宗時為尚書右仆射，世稱良相。全身就歸：太太平平地死去。殷開山、陳瑤經： 二人均為唐初大將。殷開山，名嶠，從唐太宗征戰有功， 官至吏部尚書。 陳瑤經， 即程咬 (yao堯) 金。 因音近而傳訛，小說戲曲中多寫作程咬金，隨唐太宗征戰有功，封盧國公。閫 (kun捆) 外將軍： 被皇帝授給統兵大權的將領。閫外，國都城門以外。分 (fen憤) 不得： 猶言氣不過分，同“忿”。來?。?時常，動不動地。倚君挾勢：憑借、倚仗皇帝的勢力。鞭簡楂 (zha渣) 捶： 即鞭、锏、楂、錘四種古代兵器。臨老回兵計： 借口年老回避出征的計策。胸中錦繡： 比喻胸中的韜略。鐵幞 (pu葡) 頭： 鐵頭盔。烏追： 即烏騅，黑色良馬。



明代傳奇劇多用典雅的昆山腔演唱，但也有用其它聲腔演唱的，如 《金貂記》就屬于弋陽腔系統的青陽腔劇本，詼諧幽默，充滿喜劇色彩。該劇描述了唐朝名將薛仁貴一家的悲歡離合。本出所寫尉遲恭故事，僅是其中的一個插曲?？上珓〗褚巡淮?，只留下幾個散出。本出選自 《詞林一枝》，題作《詐裝魔瘋》，實則尉遲是佯裝中風，并不曾裝作瘋癲，富春堂本作《托疾藏機》，似更確切些。

胡敬德即唐朝開國名將尉遲敬德。自唐以來有關他的英雄故事便在民間廣為流傳。明以前的舞臺上，尉遲敬德的形象經常出現，常演不衰。特別是元雜劇作家楊梓創作的 《敬德不伏老》，描寫老將尉遲恭，在功臣宴上因不服皇親李道宗搶功而痛打他，被貶職田莊務農。后為報國，在軍師徐茂公的激發下，不顧高齡，出戰高麗，大獲全勝。生動地表現了一個開國功臣的英雄氣概和非凡抱負?！督瘐跤洝繁闵钍芷溆绊?。

一個作家，要在前人劇作的基礎上再創新意，重構佳篇，贏得觀眾，誠為不易之事。作者卻知難而上，敢于寫前人創作過的題材。作者在情節的安排上頗具匠心，刪去了元雜劇《敬德不服老》第三折中徐茂公令軍校扮作“高麗小軍”騷擾職田莊、智激尉遲恭的情節，而是通過雙方對話，特別是通過敬德自己的說白和唱詞使“裝瘋”露出破綻，使內容更集中，又避免了與前人的雷同，體現了獨到的藝術特色。

戲劇與小說一樣，首先是要塑造形象。《詐裝魔瘋》雖只有一出，卻使尉遲恭這個可敬可欽的愛國老英雄的形象躍然紙上。他憨厚、忠實，甚至連裝病說謊都不會。當他聽說徐茂公來宣他上朝時，起先決意裝病不去。徐茂公深知，尉遲恭的魔瘋疾是假的，大半是出于對朝廷重用奸佞、輕視功臣、是非不分的不滿，但是其豪情壯志卻絲毫未減。所以，他便對癥下藥，千方百計地引發尉遲對往日英雄壯舉的追憶、對朝中故交的思念，借以激發他的英雄豪氣。尉遲畢竟是英雄本色難以掩飾，不知不覺間便上了軍師的鉤，吐露了一腔真情：“我想唐天子手下一班武漢，到如今，老的老了，貶的貶了，喪的喪了。朝中三十六路都總管，四十八路總先鋒，看將起來，都沒個英雄好漢。(外) 這等看起來，老總管還是英雄好漢。(凈) 到不敢相欺。”

尉遲之可欽可敬還于他重義氣，敢直言抗暴。他之所以被貶到職田莊，是因為替薛仁貴打抱不平，在功臣宴上得罪了皇叔李道宗。這也與 《敬德不伏老》有所不同，在 《不伏老》劇中他主要是為自家爭功，而此處是為別人不平，形象明顯要光輝得多。他明知對手是皇叔，但出于一腔正義，他偏不伏，偏敢打他。徐茂公請他出征抗敵，他便直率地說： 李道宗既然“倚君挾勢，”欺侮功臣，如今國難當頭，“還要咱胡老子去安邦定國，可教那李道宗去對壘相持。”后來在徐茂公的再三勸解下，為了國家的大局，他才應承：“咱去則去，委實分不得?！薄袄畹雷谀琴\! 他來住向人前夸著一張大嘴?！薄皠硬粍诱f他是唐家苗裔李氏宗支?！彼垢野鸦适辶R做“賊”，不把皇室親族放在眼里。這一份膽氣，這一種精神，是許多封建時代的文臣武將們所不敢有的。

敬德的可欽可敬，還在于作者通過軍師之口和敬德的表白，刻畫了他英勇愛國的一面。朝廷之所以派軍師親請被貶的敬德，是因為朝中無人能敵高麗大將鐵壘金牙。正是在這一特殊背景下，特殊場合中，才顯出敬德的英雄本色，才體現了敬德在朝廷中的地位。敬德對朝廷不滿，但一旦聞說國家有難，自己有用武之地，便按捺不住英雄的情愫，愛國的襟懷，把個人恩怨拋到了一邊，毅然以七十二歲的高齡掛帥出征，并且充滿了一腔豪邁無敵的英雄氣概，他唱道：“說什么臨老回兵計! 老則老，不曾老了胸中錦繡; 老則老，不曾老了妙算神機;”“去到陣頭之上，大喝一聲，嚇得鐵壘金牙滾鞍下馬?！薄胺斤@得七十二歲不服老尉遲!”這一段淋漓盡致的唱詞，抒發了一位久經戰陣老英雄的強烈的壯志豪情。

總之，作者通過人物的動態，運用夸張、對比等手法，成功地塑造了尉遲恭這一活生生的老英雄。

活潑的唱腔和精煉生動的唱詞，是這出戲成功的又一特色。作者為刻畫人物的豪放粗莽性格，特地選用了具有通俗性、民間性的青陽腔調，用了 【集賢賓】、【貓兒墜】 幾支富于表現力的曲牌，使全劇充滿了富于戲謔味的喜劇情調。尤其是曲詞和說白的語言都非常生動精煉。

這出戲共有七支曲子，其中六支為敬德所唱，突出了主要人物。再對比一下元雜劇《不伏老》的第三折，我們發現，《詐裝魔瘋》曲詞顯得更干凈，更生動。雜劇第三折的內容與本出基本相同，但卻用了十三支曲子，曲白的語言稍嫌累贅。本作的語言則較精煉。比如最后一支曲子“ 【前腔】”，運用了排比句式一氣呵成，語言明快而富有氣勢，如長江大河滾滾而出，十分符合人物的英雄性格。此外，作者還運用疊字來表現人物的心態：“咱也扶不得江山社稷，沾沾沾了風疾，軟軟軟了手如綿，沒些氣力。手手手使不得鞭簡楂棰。”連用三個三字疊，十分生動地表現了敬德詐裝魔瘋的情態。簡直是憨態可掬。

說白也是戲劇表現人物的重要組成部分，劇中的對白，口吻神情都十分貼合人物的性格。徐世積的語言，始終溫文有禮，客氣中透著機智，軟中有硬，符合其軍師和欽差的身份。尉遲恭的語氣憨直可笑，有的地方很粗魯，甚至霸道; 有的地方很直爽，直爽中又透著譏諷; 有的地方很豪放，豪放處帶著英雄氣。活脫脫如其人在眼前。使劇情富于幽默感，使人物具有夸張性，因而深得人民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