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彭桂·建初弟來都省視,喜極有感(錄三)》原文賞析
相持莫下拜,拭淚認分明。訝爾顏何瘦? 令余痛失聲。饑寒留剩骨,患難得余生。乍見渾無語,那堪悲喜并!
為致慈親語,殷勤勸早歸。嘆余違井邑,況汝別庭闈。每念尸饔苦,深慚彈鋏非。向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
更傳兒女意,盡解憶長安。索飯啼堪念,牽衣別自難。兩人今旅次,八口在江干。此際愁何似?秋風暮更寒。
這三首詩以聯章組詩的形式,用曲折細膩的筆觸抒寫游子的思鄉之念,表達了作者對弟弟、父母、子女的真摯感情。
第一首寫兄弟相見的感人場面。作者旅次京都,弟弟建初從家鄉千里迢迢趕來探望。當兩人對面之時,“相持莫下拜,拭淚認分明”,弟弟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找到哥哥,急忙要向哥哥行禮; 哥哥突然見到時刻思念的、久別的親人,尚未辨認清楚,早已淚流滿面,急忙一手攙住來人,一手拭去滿眼的淚花,仔細端詳弟弟的容顏。句中的“認”字下得很重,按理說,兄弟朝夕相伴,情同手足,即使分別時間稍長,也不應存在相認的問題。這里用一“認”字,意在著重指明弟弟容貌變化很大,令哥哥險些認不出來,并自然轉入三、四句哥哥對弟弟關切地詢問: “訝爾顏何瘦?令余痛失聲。”弟弟容顏的瘦削使哥哥無限驚訝,令哥哥痛哭失聲。兩句出語平常親切,關切痛惜之情溢于言表。五、六句是弟弟的回答: “饑寒留剩骨,患難得余生。”生計艱難,饑寒交迫,所以餓得皮包骨頭;世事動亂,旦夕禍福,保全性命已屬萬幸。這與杜甫《羌村三首》所云“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一樣備極哀痛。一結兩句:“乍見渾無語,那堪悲喜并!”在上面簡短的對答之后,兩人默默相對,竟無語凝噎。“渾無語”不是無話可說,而是千言萬語、千頭萬緒一齊涌上心頭,卻不知從何說起!“那堪”是反詰語氣,比“不堪”更為強烈。“悲喜并”猶言“悲喜交加”,此時此際,悲喜的感情非常復雜:兄弟相逢是一喜,慶幸“患難得余生”也是一喜;兄弟見面不敢相認是一悲,“訝爾顏何瘦”也是一悲。“悲喜”二字為全詩感情基調作了總結,也為下二詩張本。
第二首寫對父母的思念。起二句“為致慈親語,殷勤勸早歸”,是弟弟轉達父母的愿望。弟弟離家時,父母千叮嚀、萬囑咐,不外一個心愿:勸兄早日歸家。然而事與愿違,現實情況卻是“嘆余違井邑,況汝別庭闈”。一個“嘆”字貫穿兩句,既慨嘆自己離鄉背井,更慨嘆弟弟又離開了父母的身邊。父母的愿望與現存的事實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作者思念父母之情也就更為強烈。“每念尸饔苦”,“尸饔”典出《詩經·小雅·祈父》“有母之尸饔”。據朱熹《詩集傳》的解釋,尸為主持,饔為熟食,謂母親主持勞苦之事。作者用此典,意謂自己每每念及父母操勞家務實在是太辛苦。“深慚彈鋏非”,“彈鋏”用戰國馮諼事。據《戰國策·齊策》,馮諼曾客孟嘗君門下,不為器重,孟嘗君的仆從也待之不周,馮諼三次彈鋏,要求滿足生活上的要求,孟嘗君一一滿足了他,馮諼知恩圖報,為孟嘗君解除了大難。后來用“彈鋏”事比喻干謁希求于人。在我國封建社會中,士人壯年往往出外游歷,希圖通過科舉或結交官宦而謀得一介出身,從而實現自身的價值,這也是一種“彈鋏”。但是,在兵荒馬亂之世,“文章亦可憐,不值一杯水”,士人的愿望往往落空。作者正是這樣一位不得志的游子,他不由得深深慚愧自己出外奔走、謀求進身之非了。有人將此詩中的“彈鋏”理解為“借指生活上的過分要求”,似嫌不夠深入。作者之弟彭極有《得爰琴兄都門信》一詩,可以引來作證:“床頭空劍泣魚腸,賦就三都價未嘗。絕不待人惟歲月,最難為客是風霜。春山自灑啼鵑淚,慈母曾縫游子裳。今夜挑燈應獨寐,好將歸夢繞高堂。”詩的上半活畫出作者在京求仕久不得志的情狀;詩的下半寫思念慈母,與本詩的末二句“向來多少淚,都染手縫衣”,可以參讀。“向來”指明自從離家之后,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母親。“手縫衣”語本孟郊《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句中的“都”字說明思念慈母是作者傷心落淚的主要原因,“染”字說明母親親手縫制的衣裳上已是斑斑淚漬、淚漬斑斑,作者睹物傷情,自然倍覺心酸。全詩從轉致慈親語起始,至思念慈親結束,首尾完具。
第三首寫對兒女的思念。起二句“更傳兒女意,盡解憶長安”,弟弟傳達兒女的心意,他們都懂得想念在京都的父親。杜甫《月夜》有“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之句,這里反用其意。沈德潛評說:“比‘不解憶長安’更覺可悲,‘不解’憫其無知,‘盡解’又憐其聰慧也。”(《唐詩別裁集》卷十五)三、四句“索飯啼堪念,牽衣別自難”,寫兒女饑寒的狀況和依依惜別的情景,歷歷在目; “索飯”、“牽衣” 兩個典型細節,更顯出兒女的嬌小可憐。五、六句由兒女又推及全家人,“兩人今旅次,八口在江干”,“旅次”指旅途中暫住的地方,“江干”指家鄉的方位在溧陽江岸。沈德潛評說: “弟傳親語,勸歸而已,與弟轉并滯客途,倚閭之思愈切矣。”領會詩意很準確。末尾兩句以景結情: “此際愁何似?秋風暮更寒。”作者的思鄉愁緒,恰如颯颯秋風、嚴寒遲暮,無論如何也難以排解了。
三詩都是格律嚴謹的律詩,但讀起來卻同古詩一樣自然,顯示了作者駕馭格律的高超技巧。詩中對偶句的主語往往是一個,讀來可以一氣貫串; 章與章之間首尾銜接,將組詩結構成一個嚴密的整體。聯與聯之間,適當運用對話形式,使讀者好像在親聆哥倆之間的一席談話,倍感親切自然。作者作這樣的藝術處理,是為表達其思想感情服務的。三詩蟬聯而下,寫盡了游子對家人的思念之情。這是一種人間的至情,可歌可泣、可喜可愕。作者一家的生活遭際,無疑是當時整個社會的一個縮影。作者刻意學杜,這不僅體現在他的詩篇中化用的杜句和抑揚頓挫的音節上,而且他的詩中游子之情的抒發、家庭狀況的描寫,在一定程度上逼近了杜甫那些描寫家國之痛的詩篇,從而與那些僅僅摹擬杜詩字句、空洞無物的詩作有著本質上的區別。所以沈德潛予以總結性的評說: “此種是真杜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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