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東門路,何人繼去塵——說韓愈《送楊少尹序》》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于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后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后,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故不論也。
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于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于歸。楊侯始冠,舉于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丘,吾童子時所釣游也?!编l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于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這是送楊巨源退休回鄉的序,作于長慶四年(824)五月病休于長安城南別墅時。
楊巨源(755—833?),字景山,河中(今山西永濟西)人。貞元五年(789)登進士第。元和六年(811)以監察御史為河中節度使張弘靖從事。九年(814),入朝為秘書郎。其后歷官太常博士、虞部員外郎、鳳翔少尹。長慶元年(821)為國子司業。四年(824),以年滿七十,自請退歸鄉里。宰相愛其才,奏授河中少尹,不絕其俸。大和四年(830),劉禹錫有《和令狐相公言懷寄河中楊少尹》詩,時巨源已七十六歲,猶吟詠不輟。年老頭搖,或以為搖頭吟詩所致。楊巨源以律詩見長,為白居易推崇(見《與元九書》)。平生交游甚廣,以詩教后學,中晚唐詩人如白居易、元稹、劉禹錫、張籍、王建、賈島、馬戴、許渾等,都曾與他唱和。詩作甚豐,張籍稱其“卷里詩過一千首”(《題楊秘書新居》),“詩名往日動長安”(《送楊少尹赴鳳翔》)。劉禹錫也說“渤海歸人將集去,梨園弟子請詞來”(《酬楊司業巨源見寄》)。
這篇序,意在表揚楊巨源年及七十、主動致仕(退休);但古今評論者都不得要領。
前人如林云銘《韓文起》卷六云:“七十,致仕之年也,楊侯原不得為高;增秩而不奪其俸,亦國家優老之典也,楊侯又不得為奇;至于贈行唱和,乃古今之通套;而不去其鄉,尤屬本等之常事。看來無一可著筆處,昌黎偏尋出漢朝絕好的故事來,與他辭位、增秩及歌詩數事,有同有不同處,彼此相行,作了許多曲折;末復把中世絕不好的事作反襯語,逼出他歸鄉之賢,便覺件件出色,皆從無可著筆處著筆也?!?/p>
今人也說:“序中所寫二疏之事、七十致仕、不去俸祿、唱和餞行等,俱屬常人慣熟之事,看來無一可著筆處。然韓愈能從無可著筆處著筆,從平凡的事跡中翻出許多波瀾?!边@就是說:楊巨源七十致仕是大家都按規章照辦的老套子,本身并不值得寫,只是由于韓愈在寫作方法上玩了些花樣,才寫出一篇波瀾起伏的好文章。
前人和今人的上述看法都是錯誤的。請先看韓愈的好友白居易所作的《不致仕》:
七十而致仕,禮法有明文。何乃貪榮者,斯言如不聞??蓱z八九十,齒墮雙眸昏。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掛冠顧翠祐,懸車惜朱輪。金章腰不勝,傴僂入君門。誰不愛富貴,誰不戀君恩。年高須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時共嗤笑,晚歲多因循。賢哉漢二疏,彼獨是何人!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
這首詩,先寫當時的京官們貪戀富貴,年逾七十、甚至到了“八九十”,牙落眼花,還“傴僂入君門”,賴著不致仕。接尾用“漢二疏”作反襯來羞辱那些京官,并且慨嘆道:“寂寞東門路,無人繼去塵。”“漢二疏”,就是漢代的疏廣、疏受叔侄?!稘h書》卷七一《疏廣傳》里說:漢宣帝立太子,任疏廣為太子太傅、疏受為太子少傅,“太子每朝因進見,太傅在前,少傅在后。父子(實為叔侄,受乃廣兄之子)并為師傅,朝廷以為榮”。但“在位五歲”,便托病告老回鄉?!肮浯蠓蚬嗜艘刈釉O祖道供張東都門外(東都門,乃長安東郭門),送者車數百兩。辭決而去。及道路觀者皆曰:賢哉!二大夫?;驀@息為之下泣。”
白居易慨嘆長安的“東門路”如今很“寂寞”,沒有一個京官“繼”二疏的“去塵”啊!韓愈好像是回應白居易的慨嘆:“你別嘆息,如今總算有了繼二疏去塵的人,他就是楊少尹?!辈⑶覞M懷激情地寫這篇序大力表彰。
第一段先寫二疏告老還鄉的送行場面及《漢書》傳其事、畫工圖其像,然后引出楊巨源也主動致仕還鄉。說明楊與二疏在主動還鄉這一點上并沒有什么“異”。
那么楊巨源出長安東門時是不是也有那么壯觀、那么感人的餞行場面呢?恐怕未必有,但作者不說沒有,而用他“遇病不能出”引出一連串疑問:“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邊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與否?……”須知餞送二疏的場面那樣壯觀、感人,乃是公卿大夫、乃至路人贊揚主動致仕者的生動表現。如果楊侯去時無人餞行或餞行的場面很冷落,那就表明當時的公卿大夫們對主動致仕的人很反感,路人也有點麻木了。
還有,第一段寫了“漢史既傳其事,而后世工畫者又圖其跡”,那么,楊侯在這一點上是不是也與二疏無異呢?作者對此也提出疑問,引人深思。
第三段用“然”字扳轉,用“吾聞”領起,寫了增秩、給俸、贈詩唱和等事,不說二疏無此特殊待遇,而用“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引發讀者的思考,言外有意。以下則以“中世士大夫”,即當時的官僚作反襯,說那些官僚“以官為家”,罷了官,也要住在京城里,不回家鄉;而楊侯卻不忘本,告老后真正“歸”了“家”。并且親切地指著某樹,說:“這是我的先人種下的!”指著某山某水,說:“我童年時在這座山上玩過,在這條水里釣過魚。”因此,鄉人對他加倍敬重。楊侯回鄉后即使有這樣一些細節,作者也不能耳聞目睹。不難設想,這是作者根據所有熱愛家鄉的人的共同生活體驗寫出來的。之所以要這樣寫,乃是為了不僅贊美楊侯主動告老,而且贊美他告老后真正還鄉。
弄清了盡管早有七十致仕的明文規定,但當時人都不實行,明白了當時人“以官為家”,罷了官也不愿回到生養他的家鄉,再來讀這篇序,就會理解它的深層意蘊和歷史意義,不會發出“于無可著筆處著筆”的囈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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