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容海色本澄清——說蘇軾《六月二十日夜渡海》》原文|注釋|賞析|匯評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
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蘇軾作《書王定國所藏〈煙江疊嶂圖〉》詩,流露了不安于位、希求退隱的心情。次年三月,即出知杭州。此后又改知潁州、揚州、定州。紹圣元年(1094),哲宗親政,已經變質的變法派上臺,蔡京、章惇之流用事,專整元祐舊臣;蘇軾更成了打擊迫害的主要對象,一貶再貶,由英州(今廣東英德)而惠州,最后遠放儋州(今廣東儋縣),前后經歷了七年的艱苦生活。直到哲宗病死,才遇赦北還。這首詩,就是元符三年(1100)六月自海南島渡海返回大陸時所作。
這是一首七律。先看前兩聯:
參橫斗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云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紀昀評論說:“前半純是比體。如此措辭,自無痕跡。”說這四句詩“純是比體”,固然有道理;因為這不單純是寫景,分明還另有意義。然而“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既“以彼物比此物”,不管如何“措辭”,都不能不露“比”的“痕跡”。但這四句詩,又的確是不露“比”的“痕跡”的。
“參橫斗轉”,是夜間渡海時所見;“欲三更”,則是據此所作的判斷。詩人仰首看天,看見參星已橫、斗星已轉,于是判斷道:“快要三更了!”曹植《善哉行》:“月沒參橫,北斗闌干。”這說明“參橫斗轉”,在中原乃是天快黎明之時的景象。而在海南,則與此不同,王文誥指出:“六月二十日海外之二、三鼓時,則參已早見矣。”這句詩寫了景,更寫了人。那“參橫斗轉”的天象,是正在渡海的人看出來的;他根據“參橫斗轉”而作出“欲三更”的判斷,其內心活動也依稀可見。
“參橫斗轉”當然是客觀景象,它們點綴了夜景。但這客觀景象除點綴夜景之外,本身還有意義:一是表明“欲三更”,黑夜已過去了一大半;二是表明天空是晴明的,剩下的一小半夜路也不難走。因此,這句詩的調子很明朗,抒情主人公因見“參橫斗轉”而說“欲三更”之時的心情也很愉快。
那么在“欲三更”之前,情況又怎樣呢?詩人在第二句里告訴我們:在“欲三更”之前,還是“苦雨終風”,天上也自然沒有星斗,一片漆黑。無盡無休地下、使人深以為苦的雨,叫“苦雨”;沒完沒了地刮、終日不間斷的風,叫“終風”。這一句,緊承上句而來。詩人在“苦雨終風”的黑夜里不時仰首看天,終于看見了星光,于是就“參橫斗轉”作出判斷:“啊!快要三更了!”繼而又不勝驚喜地說:“苦雨終風也解晴”——風雨交加,陰慘可怖的天道,也還懂得放晴呀!有了這一句,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就被塑造得更加豐滿了。
三、四兩句,就“晴”字作進一步抒寫:“云散月明”,“天容”是“澄清”的;風恬雨霽,星月交輝,“海色”也是“澄清”的。兩句詩,寫景如繪。但主要不是寫景,而是抒情;抒情中又包含議論。
這四句詩,句子結構各有變化,顯示了詩人在造句方面力避雷同的匠心。一、二兩句不求對仗,容易運用不同句式。三、四兩句要求屬對工穩,一般句式相同;而詩人卻變換手法,以“天容海色”對“云散月明”,使上句和下句各具特點。“云散、月明”,這是兩個主謂詞組;“天容、海色”,則是兩個名詞性詞組:怎么能前后對偶呢?原來這里用的是“句內對”:前句以“月明”對“云散”,后句以“海色”對“天容”。
這四句詩,在結構方面又有其共同點:每句分兩節,先以四個字寫客觀景物,后以三個字表主觀抒情或評論。唐人佳句,多渾然天成,情景交融。宋人造句,則力求洗練與深折。從這四句詩,既可看出蘇詩的特點,也可看出宋詩的特點。
就客觀景物說:先是“苦雨終風”;而后天空里出現了星斗;而后烏云散盡,一輪明月照耀碧海,天容海色,萬里澄清。而這客觀景物的變化,又是流放海外多年的人在政治風云起了變化、遇赦北歸之時親身經歷、親眼看見的。就主觀抒情或評論說:詩人始而說“欲三更”;繼而說“也解晴”;繼而問“云散月明”,還有“誰點綴”呢?又意味深長地說:“天容海色”,本來是“澄清”的。而這些抒情或評論,都緊扣客觀景物,貼切而自然。
這四句詩,以抒情主人公為中心,從主觀和客觀的結合中展現的藝術形象是相當明晰的。讀者從這里看到了抒情主人公半夜渡海的情景,感受到他因環境變化而引起的喜悅心情。僅就這一點說,已經是很有藝術魅力的好詩了。
成功的藝術形象,除了本身的意義之外,還往往能引起讀者的聯想。用傳統的文論術語說,這叫做“言外之意”。這由藝術形象引起聯想而產生的“言外之意”,是與簡單的“比”所獲得的藝術效果不同的。讀這四句詩,的確會引起聯想;特別是對于和蘇軾有過類似經歷的人來說,更會引起聯想。紀昀讀這四句詩,大約就聯想到政局的變化,因而說那是“比體”;但他又感到藝術形象本身自有意義,與單純“以彼物比此物”很有區別,就又說“如此措辭,自無痕跡”。他雖然運用術語不太確切,卻畢竟看出了這四句詩的豐富含義,總算有眼力。
三、四兩句,寫的是眼前景,語言明凈,讀者不覺得用了典故。但仔細尋味,又的確“字字有來歷”。用典而使人不覺,這是用典成功的例子。用了什么典故呢?《晉書·謝重傳》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謝重陪會稽王司馬道子夜坐,“于時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重率爾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道子戲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耶?’”(參看《世說新語·言語》)“云散月明誰點綴”一句中的“點綴”一詞,即來自謝重的議論和道子的戲語,而“天容海色本澄清”,則與“月夜明凈,道子嘆以為佳”契合。這兩句詩,境界開闊,義蘊深遠,已經能給讀者以美的感受和哲理的啟迪;再和這個故事聯系起來,就更多一層聯想。王文誥就說:上句,“問章惇也”;下句,“公自謂也”。“問章惇”,意思是:你們那些“居心不凈”的小人掌權,“滓穢太清”,弄得“苦雨終風”,天下怨憤。如今“云散明月”,還有誰“點綴”呢?“公自謂”,意思是:章惇之流“點綴”太空的“微云”既已散盡,天下終于“澄清”,強加于我蘇軾的誣蔑之詞也一掃而空。冤案一經昭雪,我這個被陷害的好人就又恢復了“澄清”的本來面目。從這里可以看出,詩中用典,不應全盤否定。如果用典貼切,就可以豐富詩的內涵,提高語言的表現力。
像這樣在描寫自然景物的句子中融合典故而使人不覺得用典的例子,在蘇軾的詩中還很有一些。例如他在聽到哲宗病死、自己即將內遷的消息之后所作的《儋耳》詩:
霹靂收威暮雨開,獨憑欄檻倚崔嵬。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風海上來。……
第一句就有出處。《新唐書》卷二○三《吳武陵傳》載:“柳宗元謫永州,而武陵亦坐事流永州,宗元賢其人。及為柳州刺史,武陵北還,……遺工部侍郎孟簡書曰:‘古稱一世三十年,子厚之斥十二年,殆半世矣!霆砰電射,天怒也,不能終朝;圣人在上,安有畢世而怒人臣耶?’”蘇軾長期遭貶,正與柳宗元(子厚)相似,這里化用吳武陵的說法寫出“霹靂收威暮雨開”的詩句,既描繪了眼前景,又反映了政局的變化及其由此引起的喜悅心情。
前三句,寫天象的變化,點明渡海的時間是“夜”,還沒有寫“海”。第四句,“天容”與“海色”并提;五、六兩句,便轉入寫“海”。三、四兩句,上下交錯,合用一個典故;五、六兩句,則分別用典,顯得有變化。“空余魯叟乘桴意”中的“魯叟”指孔子。孔子是魯國人,所以陶淵明《飲酒詩》有“汲汲魯中叟”之句,稱他為魯國的老頭兒。孔子曾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論語·公冶長》)的話,意思是,我的道在海內無法實行,坐上木筏子飄洋過海,也許能夠實行吧!蘇軾也提出過改革弊政的方案,但屢受打擊,最終被流放到海南島。在海南島,“飲食不具,藥石無有”,盡管和黎族人民交朋友,做了些傳播文化的工作;但作為“罪人”,又哪里能談得上“行道”?如今渡海北歸,回想多年來的苦難歷程,就發出了“空余魯叟乘桴意”的感慨。這句詩,用典相當靈活。它包含的意思是,在內地,我和孔子同樣是“道不行”。孔子想到海外去行道,卻沒去成;我雖然去了,并且在那里呆了好幾年,可是當我離開那兒渡海北歸的時候,又有什么“行道”的實績值得自慰呢?只不過空有孔子乘桴行道的想法還留在胸中罷了!這句詩,由于巧妙地用了人所共知的典,因而寥寥數字,就概括了曲折的事,抒發了復雜的情;而“乘桴”一詞,又準確地表現了正在“渡海”的情景。
第五句緊扣題目,寫到“乘桴”渡海,第六句便寫海上波濤。這一聯是對偶句,上句用典,下句也用典,銖兩悉稱。“軒轅”即黃帝,黃帝奏樂,見《莊子·天運篇》:“北門成問于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于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接下去,黃帝便針對北門成的提問逐一解答,如說“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動于無方,居于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等等。最后作出結論:“樂也者,始于懼,懼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蘇軾用這個典,以黃帝奏咸池之樂形容大海波濤之聲,與“乘浮”渡海的情境很合拍。但不說“如聽軒轅奏樂聲”,卻說“粗識軒轅奏樂聲”,就又使人聯想到蘇軾的種種遭遇及其由此引起的心理活動。就是說,那“軒轅奏樂聲”,他是領教過的;那“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惑故愚,愚故道”的種種境界,他是親身經歷、領會很深的。“粗識”的“粗”,不過是一種詼諧的說法,口里說“粗識”,其實是“熟識”啊!
喜用典故,這是蘇詩的特點之一,也是宋詩的共同點之一。蘇軾博覽群籍,筆底典故輻湊,有失也有得。有些篇章堆砌過多的典故,既生僻難懂,又枯澀少味,過去就有人譏為“事障”。另一些篇章雖用典而驅遣靈妙,精切自然,以少數之字句述復雜之事態、傳豐融之情思,既顯而易解,又耐人尋繹。不過,正因為用典精切,有些詩句,必須結合作者的身世和有關的歷史情況,才能充分理解。陸游在《施司諫注東坡詩序》里說:
近世有蜀人任淵,嘗注宋子京、黃魯直、陳無己三家詩,頗稱詳贍。若東坡先生之詩,則援據閎博,旨趣深遠,淵獨不敢為之說。某頃與范公至能會于蜀,因相與論東坡詩,慨然謂予:“足下當作一書,發明東坡之意,以遺學者。”某謝不能。他日,又言之。因舉二三事以質之曰:“‘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掃舊巢痕’,‘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當若為解?”至能曰:“東坡竄黃州,自度不復收用,故曰‘新掃舊巢痕’,建中初,復召元祐諸人,故曰‘已致魯諸生’,恐不過如此。”某曰:“此某之所以不敢承命也。昔祖宗以三館養士,儲將相材;及官制行,罷三館。而東坡蓋嘗直史館;然自謫為散官,削去史館之職久矣,至是史館亦廢,故云‘新掃舊巢痕’。其用事之嚴如此;而‘鳳巢西隔九重門’,則又李義山詩也。建中初,韓、曾二相得政,盡收元祐人,其不召者亦補大藩;惟東坡兄弟猶領宮祠。此句蓋寓所謂‘不敢致者二人’,意深語緩,尤未易窺測。……”至能亦太息曰:“如此,誠難矣!”
陸游所說的“遙知叔孫子,已致魯諸生”,是《余昔過嶺而南,題詩龍泉鐘上,今復過而北,次前韻》一詩的結句。此詩乃蘇軾于建中靖國元年(1101)正月過大庾嶺時所作。先一年,即元符三年正月,哲宗死,皇太后向氏處分軍國大事;四月,韓忠彥為尚書右仆射兼中書侍郎,復敘元祐臣僚,一時人號“小元祐”。而蘇軾于十一月北上至英州,得到的旨令卻僅僅是:提舉成都玉局觀任便居住。蘇轍也未復官。《漢書》卷四三《叔孫通傳》里說:叔孫通建議漢高祖,愿征魯諸生與其弟子共起朝儀;結果征得三十余人,而“魯有兩生不肯行”。蘇軾的那兩句詩,即用此典概括了當時的政局,語似贊揚而實含譏諷。陸游的分析,可謂深中肯綮;范成大只理解為“復召元祐諸人”,就沒有抓住“意深語緩”的特點。有的注本注“空余魯叟乘桴意”,只說坐筏子渡海,注“粗識軒轅奏樂聲”,只說以樂聲比大海波濤之聲,似乎也未能充分挖掘詩人用典的深意。
尾聯“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推開一步,收束全詩。“茲游”,直譯為現代漢語,就是“這次出游”或“這番游歷”,這當然首先照應詩題,指“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但又不僅指這次渡海,還推而廣之,指自惠州貶儋縣的全過程。紹圣元年(1094),蘇軾抵惠州貶所,不得簽書公事。這期間,他作了一首《縱筆》七絕:“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執政章惇聞之,怒其犯了罪還如此“安穩”,因而又加倍處罰,責受瓊州別駕、昌化軍安置。他從紹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與蘇轍訣別、登舟渡海,到元符三年(1100)六月二十日渡海北歸,在海南島度過了四個年頭的流放生涯。這就是所謂“茲游”。很清楚,下句的“茲游”與上句的“九死南荒”并不是互不相蒙的兩個概念,那“九死南荒”,即包含于“茲游”之中。當然,“茲游”的內容更大一些,它還包含此詩前六句所寫的一切。
弄清了“茲游”的內容及其與“九死南荒”的關系,就可品出尾聯的韻味。“九死”者,多次死去也。“九死南荒”而“吾不恨”,當然有一定的真實性。詩人自己說得很明確:他之所以“不恨”,是由于“茲游奇絕冠平生”,看到了海內看不到的“奇絕”景色。然而“九死南荒”,全出于政敵的迫害;他固然很達觀,但哪能毫無恨意呢?因此,“吾不恨”畢竟是詩的語言,不宜呆看。有人也許要問:“詩人不是明說他之所以‘不恨’,是由于‘茲游奇絕冠平生’嗎?”是的,是這樣說的,但妙就妙在這里。第一,僅僅看到了“奇絕”的景色,無論如何也抵不了“九死南荒”的長期折磨。詩人特意講了“九死南荒”,卻偏不說恨,而以豪邁的口氣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既含蓄,又幽默,而對政敵迫害的蔑視之意,也見于言外。第二,“茲游”既包含自惠州貶至儋縣以及“九死南荒”、遇赦北歸的全過程,那么“奇絕”也就不僅指自然景色的美好。“奇絕”一詞,是“奇到極點”的意思,既可形容正面事物,又可形容反面事物。詩人在“霹靂收威”、渡海北還之時總結被貶經歷,饒有風趣地說:“九死南荒吾不恨,茲游奇絕冠平生。”其豪放性格和樂觀情緒,都躍然紙上,而對政敵迫害的調侃之意,也見于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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