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劇曲鑒賞辭典·明代劇曲·明代雜劇·沈自征《霸亭秋》原文與翻譯、賞析
則俺杜默,三場文字哪一字不筆得天孫之巧,那一句不文補造化之虛?直經(jīng)他剝落一場,滿四海無人識得,只得袖了卷子回來,當藏之名山石室,以俟百世圣人而不惑,永不與世人觀看。今既遇大王之知音,正是可與言而不言,失人。我須索表白咱。(攤卷案上,念介)大王你試覷咱,則杜默文字可該是不中也啊?
【青歌兒】大王,你與我睜開那重瞳子一句句閱著,高抬起扛鼎手一段段評駁。大王也,可甚里文高中不高。我道一篇篇部伍蕭蕭,局陣迢迢,也當?shù)迷娎锷涞瘢年犳我ΑS烫帲鐬踅蓝瘫獗?使長處,如睢水上席卷壅濤;纖麗如帳底虞腰;慷慨如垓下歌豪,一樁樁怎見得輸與時髦!大王有言: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真叫做天數(shù)難逃。我與大王恨不生同其時。倘向中朝,驀地相遭,系馬垂條,呼酒烹羔,和筑聲高,把臂論交,文不君驕,武不臣嘲,旗鼓雙高,半不相饒。奈何以大王之英雄不得為天子,以杜默之才學不得作狀元。(嘆介) 正是: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恁不去問道臨朝,我不去玉佩紓腰,一般的鎩羽垂標,灰滅煙消。子向這古廟荒郊,冷眼相瞧,坐對著牧豎歸樵。夜雨江潮,魈嘯猿號,暮暮朝朝! (放聲大哭介) (泥神亦長噓流淚介) (俫驚醒,亦哭嚷鬧介) (末) 淚雨嚎啕,痛恨情苗,塞滿煙霄,說向誰曹?(泥神噓介) (末) 則咱兩人心相曉。
《霸亭秋》 雜劇僅一折,本事出自宋人洪邁所輯之 《夷堅志》。有宋人杜默者,雖學成滿腹文章卻累試不第。一日落第歸來,路經(jīng)烏江,人謁項羽廟。當年楚霸王項羽的一句 “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 與他的懷才不遇產(chǎn)生了共鳴,乘酒醉,據(jù)項羽神像之頸,拊神像之首而大慟,竟感動得“泥神亦長噓流淚介”。今選 【青歌兒】一曲,就是落第舉子杜默向項羽神像傾訴其有才而不得進取的滿腹牢騷的。
這是一曲憤世嫉俗的感嘆悲歌,聯(lián)系作者亦有屢試不第的遭遇,此曲顯然是借古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的自況之作。全劇奇幻之處在項羽和杜默之間發(fā)現(xiàn)了契合點,即 “以大王之英雄不得為天子,以杜默之才學不得作狀元”,于是一個落第的舉子和一個失敗的英雄交融在了一起,猶如敞開了宣洩的閘門,慨當以慷,悲當以哭,激憤之情噴薄而出,奏響了懷才不遇這一古往今來的不平之聲,足以引起讀者和觀者的共鳴。正如當時的戲曲評論家祁彪佳所評價的那樣: “傳奇取人笑易,取人哭難。有杜秀才之哭,而項王帳下之泣千載再見; 有沈居士(指雜劇作者) 之哭,即閱者亦唏噓欲絕矣。長歌可以當哭,信然。” (引見《遠山堂劇品》)
劇中杜默把自己的試卷攤開在供奉項羽的供案上,請霸王睜開他那雙重瞳眼披閱,請舉起他那力能扛鼎的手為他評點。看他的文章哪一篇不是立意獨特、意境高遠; 作詩可以奪魁,行文倚馬可待。駕馭小文章,自然可以像大王在烏江路上短兵相接那樣鞭辟入里; 抒寫大文章,更能像大王當年追敵至睢水那樣橫掃千軍、氣勢磅礴; 寫到纖麗處猶如帳中虞姬舞動細腰,寫到慷慨處又宛若垓下高歌 《力拔山操》。這一筆筆的奇情文采又怎比不上腐儒們的時髦之文呢! 誠如大王所言: “此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 我也同樣是命中注定,天數(shù)難逃啊! 由此,這位杜秀才生發(fā)出生不逢時,不能與楚霸王同朝之嘆。倘若真能與項羽同朝——他一下子興奮起來,開始了君臣和諧的暢想——那時,君臣之間再不存在隔膜: 不期而遇,自然還要恪守君臣之禮; 但私下相處,則呼酒烹羊,高聲唱和,像朋友一樣親密無間; 臣子 (指自己) 既不以自己的文采傲視君王,而君王 (指項羽) 也絕不倚仗自己的武功嘲弄臣下; 彼此之間,平起平坐,相互尊重,那該是多么美好的關系啊! 在這里,作者借劇中人之口勾勒出一幅君臣之間相得益彰的畫面,雖不乏烏托邦的色彩,但君明臣賢、風云際會向為讀書人所追求的一種機遇,杜秀才的抒發(fā)也就不足為怪了。
無奈,殘酷的現(xiàn)實卻是,霸王失敗,不能“問道臨朝” 貴為天子,杜生落第亦不能 “玉珮紓腰” 駕前稱臣,都一般地逃不脫挫折失意以致灰飛煙滅的下場。隨即開始了跟這位泥神——項羽的泥塑直面的對話: 在這荒郊古廟,冷眼觀察大王,想你在這遠離人間煙火之地,于朝朝暮暮之間,只能伴著夜雨江潮,聽著鬼哭猿號,度著凄涼悲苦歲月,縱使嚎眺大哭,那滿腔的怨懟又向誰去傾訴呢! 這是對一代霸主落寞心態(tài)的描摹,也是自身遭遇的寫照,既是直抒胸臆,所以足以動人,就連泥塑的神像也聽得唏噓動容,嘆遇知音。見此情景,杜生也不禁呼出: 看來只有你我二人可謂相知了。
劇中杜默由 “末” 扮,泥神則由 “孤” 扮,前文已有 “孤扮泥項王上” 的說明,因而在舞臺上可以做出 “長噓流淚” 的動作,表演起來自多情趣。更有趣的是,自《霸亭秋》 雜劇一出,“哭廟” 的情節(jié)竟不斷被后世作劇之文人所襲用,清人嵇永仁有 《泥神廟》 雜劇 (《續(xù)離騷》 之一),張韜有 《霸亭廟》 雜劇 (《續(xù)四聲猿》 之一),唐英有 《虞兮夢》 雜劇,且其立意與結構大致無差,說明落第舉子哭霸王確實捕捉到了二者同病相憐、惺惺相惜的契合點,也更容易挑動失意文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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