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滿庭芳(山抹微云)》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①，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②。多少蓬萊舊事^③，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④，羅帶輕分^⑤。謾贏得、青樓薄幸名存^⑥。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⑦。

【注釋】

①天粘衰草：《全宋詞》據宋本作“天連衰草”。此從明毛晉刻《淮海詞》改。此詞當是元豐二年（1079）冬作者離會稽時所作。

②引離尊：引，執，持。離尊，離別的酒。

③蓬萊舊事：指作者在會稽期間的一段戀情。

④香囊暗解：香囊，盛有香料的小袋。古代男子有佩香囊風尚。此句意謂悄悄地解下香囊留贈給所戀之人。

⑤羅帶輕分：羅帶，絲織的衣帶。輕分，輕輕地解開。古人用羅帶結作同心結象征相愛。此句以羅帶輕分表示分離。

⑥謾贏得句：化用杜牧《遣懷》：“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謾，空，徒然。

⑦高城句：化用歐陽詹《初發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高城已不見，況復城中人。”

【評點】

曾糙《高齋詩話》：少游自會稽入都見東坡，東坡曰：“不意別后公卻學柳七作詞。”少游曰：“某雖無學，亦不如是。”東坡曰：“‘銷魂當此際’，非柳七語乎？”

吳曾《能改齋漫錄》：晃無咎評本朝樂章，不具諸集，今載于此云：“……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引《藝苑雌黃》：程公辟守會稽，少游客焉，館之蓬萊閣。一日，席上有所悅，自爾眷眷不能忘情，因賦長短句，所謂“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是也。其詞極為東坡所稱道，取其首句，呼之為“山抹微云君”。中間有“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之句，人皆以為少游自造此語，殊不知亦有所本；予在臨安，見平江梅知錄云：“隋煬帝詩云：‘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少游用此語也。”

葉夢得《避暑錄話》：秦觀少游亦善為樂府，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歌。元豐間，盛行于淮楚。“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本隋煬帝詩也。少游取以為《滿庭芳》詞，而首言“山抹微云，天粘衰草”，尤為當時所傳。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為病，故常戲云：“山抹微云秦學士，露花倒影柳屯田。”“露花倒影”，柳永《破陣子》語也。

王世貞《藝苑危言》：“寒鴉千萬點，流水繞孤村”，隋煬詩也。“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少游詞也。語雖蹈襲，然入詞尤是當家。

沈際飛《草堂詩余四集·正集》：“粘”字工，且有出處。趙文鼎“玉關芳草粘天遠”，葉夢得“浪粘天，蒲桃漲綠”，屢用之。晃無咎謂“寒鴉數點”二句，即不識字人，知是天生好語。苕溪云：“無咎褒之，不曾見煬帝詩耳。”弇州云：“語固蹈襲，入詞尤當家。”人之情，至少游而極。結句“已”字，情波幾疊。

吳衡照《蓮子居詞話》：詞有襲前人語而得名者，雖大家不免。如方回“梅子黃時雨”，耆卿“楊柳岸，曉風殘月”，少游“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幼安“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等句。惟善于調度，正不以有藍本為嫌。

周濟《宋四家詞選》：將身世之感，打并入艷情，又是一法。

陳廷焯《詞則·大雅集》：詩情畫景，情詞雙絕。此詞之作，其在坐貶后乎？

沈祥龍《論詞隨筆》：詩重發端，惟詞亦然，長調尤重。有單起之調，貴突兀籠罩。如東坡“大江東去”。有對起之調，貴從容整煉。如少游“山抹微云，天粘衰草”是。

俞陛云《唐五代兩宋詞選釋》：起三句寫涼秋風物，一片蕭颯之音，已隱含離思。四、五句敘明停鞭餞別。此后若接寫別離，便落恒徑。作者用拓宕之筆，追懷往事，局勢振起。且不涉兒女語而托之蓬島煙云，尤見超逸。“斜陽外”三句傳神綿渺，向推雋詠。下闕純敘離情。結筆返棹歸來，登城遙望征帆，已隔數重煙浦，闌珊燈火，只益人悲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