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六丑 薔薇謝后作》
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1。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2。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3。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4。
東園岑寂,漸蒙籠暗碧。靜繞珍叢底、成嘆息。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5。殘英小、強簪巾幘6。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7。漂流處、莫趁潮汐。恐斷紅、尚有相思字,何由見得8?
【釋】
1.過翼:本指飛鳥,這里喻指光陰迅速。
2.“夜來”二句:形容夜間風雨埋葬了美麗的薔薇花。陸龜蒙《重題薔薇》詩:“更被夜來風雨惡,滿階狼藉沒多紅。”周詞意本此。將美人西施比落花,應說吳宮,但受音律所限,此處須仄聲,故說楚宮,吳、楚地望相接,楚宮亦多美人,故借用。“傾國”語出漢樂府《李延年歌》,這里用作美人的代稱。
3.“釵鈿”四句:描寫花瓣散落地面的情形。釵鈿:女子頭上飾物;比喻花瓣,語本唐·徐夤《薔薇》詩:“晚風飄處似遺鈿。”桃蹊、柳陌:桃樹、柳樹下的路徑;語本唐·劉禹錫《踏歌詞》四首其二:“桃蹊柳陌好經過。”
4.蜂媒蝶使:指蜜蜂和蝴蝶,因它們終日來往花叢中,故稱“媒”稱“使”。窗槅(音ge):窗格子。
5.“長條”三句:意本梁元帝《看摘薔薇》詩:“橫枝斜綰袖,嫩葉下牽裾”及唐·儲光羲《薔薇歌》:“低邊綠刺已牽衣。”薔薇多刺,易鉤牽人衣,這里用以形容人、花互相依戀。
6.殘英:落花。巾幘(音ze):頭巾。簪:插。
7.顫裊:擺動。欹(音qi)側:傾斜。
8.斷紅相思字:典出唐·范攄《云溪友議》:“盧渥舍人應舉之歲,偶臨御溝,見一紅葉,命仆搴來。葉上乃有一絕句。……詩云:‘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這里借指有人像題紅葉那樣,把相思字名題在薔薇花瓣上。
【譯】
正趕上試夏衣、嘗新酒
的節氣,
可恨,我身在客鄉,
將春光韶華白白拋棄。
我祈禱春神暫留些時日,
春卻如鳥兒飛舞的雙翼,
一去,便再無蹤跡。
你若問春花兒在哪里?
一夜的風雨,
將這些傾國傾城的
南國美女,
埋葬入地。
那寶釵玉鈿遺落之處,
還彌漫著馥郁的香氣。
那紛飛的落英,
雜亂地點撒在桃蹊,
又輕盈地翻飛在柳陰路堤。
唉!誰人多情
為落花殘紅憐惜?
只有蜜蜂和蝴蝶兒,
這些花兒的媒使,
把我的窗格子叩擊,
似在報告著落花的
消息。
東園漸漸歸于沉寂,
悄悄地蒙上了一層碧綠。
我靜靜地徘徊在薔薇叢底,
不禁搖首嘆息。
薔薇那長長的枝條,
似乎故意
要惹我這游子的愁思,
牽著我的長衣,
要與我訴說心曲,
那離別之情,
無盡無極。
我拾起一片
小小的落花,
勉強能簪在
頭巾里,
到底不如一朵鮮花
插在美女的頭上,
顫顫裊裊地
向人斜倚。
落花呀!你莫要
趁著流水潮汐
漂流而去,
恐怕花瓣上有
相思的詩句,
也未可見得。
【評】
這是一首吟詠薔薇落花的詞。其內在包蘊的題旨,頗讓后人揣度。前人多認為是作者自比落花,借花表現自己的零落身世,如清人黃蘇云:“自嘆年老遠宦,意境落漠,借花起興”(《蓼園詞選》)。今人亦有認為此論“求之過深”的。“細玩文意,作者并無自比落花之意。其中花是花,人是人,作者獨立花外,描述清楚,決無借花自白身世的線索。邦彥之意,不過是用擬人的手法,寫他自己客居無聊之中惜花惜春的一份心情而已”(劉揚忠語)。此論確有創見。但作者滿懷深情地歌詠落花,在惜花惜春的心情中,總還有著某種寄托。或是對生命,或是對事業,或是對愛情的體驗,詞人在面對雨葬落花的審美觀照中,溶入他主體的獨特感受和體驗,以高超的藝術手法加以體現。這種理解,亦當在情理之中。
起句“正單衣試酒,恨客里光陰虛擲”。題本詠“薔薇謝后”,卻不直入主題,而先從觀照者之心境出筆,遂使全篇,無不含納在主體情懷的籠罩之中。在落花的生命流程中,有一雙欲與之化為一體的眼睛在觀照著。這一觀照者的境況與落花何其相似:已是試單衣,嘗新酒的暮春節氣,而我卻還在異鄉,將光陰虛擲。點明節氣,一為詞人客居遺恨,一為花謝鋪墊,可謂一石雙鳥。不僅如此,還可順勢推出對春追留的心態:“愿春暫留,春歸如過翼,一去無跡”。此“十三字千回百折、千錘百煉”(周濟語),承上而留春,春卻如鳥之過翼,一去無跡,自然啟下之問花,表惜春、留春之心態,開下面人惜花、花戀人之妙境。故此佳喻一出,“以下如鵬自逝”(同上)。
以上六句,從詞人主體之目光出發,以下則漸幻化入花體:“為問花何在,夜來風雨,葬楚宮傾國”。“為問花何在”五字,為主客體轉幻之樞紐所在。與上文“恨客里光陰虛擲”句對照,“既突兀又綿密,妙只五字束住”(陳廷焯《白雨齋詞話》)。“夜來風雨”二句,只是說夜來風雨埋葬了美麗的薔薇花。唐人韓偓《哭花》詩:“若是有情爭不哭,夜來風雨葬西施”,周詞本此,卻在“西施”喻處再生發為美人,又因音律限制,改吳為楚,再用漢書《李延年歌》“傾國傾城”之典:“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以下,再從此喻生發聯想:“釵鈿墮處遺香澤,亂點桃蹊,輕翻柳陌,多情為誰追惜”,“釵鈿”“香澤”兩喻,完全是由美人意識流的產物。借鑒徐夤《薔薇》詩:“晚風飄處似遺鈿”。“亂點”“輕翻”則又回到落花的本體之中,但又兼有美女靈魂飛逝的想象。“多情”句則又回到詞人主體的角度,發一聲同情的嘆息。
“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仍從我的角度,描述落花葬后的情景。“但蜂媒蝶使,時叩窗槅”,也在溝通著主客體、詞人與落花之間的消息,真為媒使也!
上片詞人目光由客里窗槅而至窗外風雨落花,下片在蜂媒蝶使的叩請下自然踱步于窗外東園。“岑寂”、“暗碧””、“靜繞”、“嘆息”,兩個形容詞顯示了詞人對東園這一客體的感受,兩個動詞則更多溶入主體的情感,遂使二者進一步合一。“長條故惹行客,似牽衣待話,別情無極”。真叫人稱絕!然其妙處無他,只是詞人對落花之“別情無極”也,只有詞人這一往情深,方見長條待我之別情無極。此處寫枝條,由枝條掛衣,引發難會之聯想。清人周濟評此處以下云:“不說人惜花,卻說花戀人。不從無花惜春,卻從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殘英,偏惜欲去之殘紅”(《宋四家詞選》)。此云手法之高妙,然手法高妙,終在情深。“殘英小,強簪巾幘。終不似,一朵釵頭顫裊,向人欹側”,此寫落花,以殘英鮮花對照,更見出惜花憐花之情。此中不僅有花與花之比,亦含有人與人比,與前片開端呼應,見出詞人情致。“漂流處”以下用紅葉題詩典故,“節起新枝,枝發奇萼”,為長調所不可多得(明人沈際飛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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