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鑒賞·《臨江仙 夜登小閣,憶洛中舊游。》
憶昔午橋橋上飲,②坐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③閑登小閣看新晴。④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注釋】 ①洛中:指今河南洛陽,北宋時為西京。②午橋:在洛陽城東南。宋邵伯溫《邵氏聞見錄》卷十:“洛城之東南午橋,距長夏門五里,蔡君謨為記,蓋自唐已來為游觀之地。”此句句法本晁沖之《臨江仙》:“憶昔西池池上飲,年年多少歡娛。” ③“此身”句:意謂自己雖然健在,但想起國家的殘敗和友人的亡故仍不免心傷。④新晴:雨后放晴,月色晶明。
【譯文】 想從前相聚在午橋橋上飲宴,在坐的都是豪杰英雄。明月倒映在河溝水里,河水帶月流去悄無聲蹤。在稀疏的杏花影里吹起短笛,歡飲歌樂直到日上東峰。
二十多年猶如一場夢,我雖大難不死仍然健在,但蹉跎歲月已使我心驚。閑散無聊登上小亭觀望,雨過天晴月色分外明。古往今來有多少興亡事,都化作半夜三更漁夫的歌聲。
【集評】 宋·胡仔:“此數語奇麗,《簡齋集》后載數詞,惟此詞最優”(《苕溪漁隱叢話后集》卷三十四)。
宋·張炎:“末句最當留意,有有余不盡之意始佳。……至若陳簡齋‘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之句,真是自然而然”(《詞源》卷下)。
金·元好問:“陳去非《懷舊》云:‘憶昔午橋……’。詩家謂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傳之妙,隱然眉睫間,惟具眼者乃能賞之。”(《遺山先生文集·自題樂府引》)。
明·沈際飛:“意思超越,腕力排奡,可摩坡仙之壘。”“‘流月無聲’,巧語也;‘吹笛天明’,爽語也;‘漁唱三更’,冷語也。功業則歉,文章自優”(《草堂詩馀正集》)。
明·李攀龍:“‘天地無情吾輩老,江山有恨古人休’,亦吊古傷今之意。”(《草堂詩馀雋》)。
明·王世貞:“子瞻(蘇軾)‘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快語也;‘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壯語也;‘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又‘高情已逐曉云空,不與梨花同夢’,爽語也。其詞在濃與淡之間也”(《藝苑卮言》)。
清·許昂霄:“神到之作,無容拾襲,漁隱稱為清婉奇麗,玉田稱為自然而然,不虛也。”(《詞綜偶評》)。
清·張宗櫹:“思陵(宋徽宗)嘗喜簡齋‘客子光陰詩卷里,杏花消息雨聲中’之句,惜此詞未經乙覽,其受知更當如何耶?”(《詞林紀事》卷八)。
清·陳廷焯:“陳簡齋《無住詞》,未臻高境。惟《臨江仙》……筆意超曠,逼近大蘇”(《白雨齋詞話》卷一)。
清·劉熙載:“詞之好處,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后際者。陳去非《虞美人》: ‘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后卻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臨江仙》:‘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昔’俯注‘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倘謂現在如此,則騃甚矣”(《藝概·詞概》)。
清·黃蘇:“‘長溝流月’,則‘月涌大江’之意,言自去滔滔,而興會不歇。首一闋是憶舊,至第二闋,則感懷也。”(《蓼園詞選》)
現代·俞平伯: “結句開拓,點綴夜登小閣本題。全篇慷慨明快。”(《唐宋詞選釋》)
現代·唐圭璋: “此首豪曠,可匹東坡。上片言昔事,下片言今情。‘憶昔’兩句,言地言人。‘長溝’三句,言景言情。一氣貫注,筆力疏宕。換頭,忽轉悲涼。‘二十’兩句,言舊事如夢。‘閑登小閣’三句,仍以景收,嘆惋不置。”(《唐宋詞簡釋》)
【總案】 歷代詞論家都對此詞贊不絕口。其魅力奧妙在于藝術表現上的化實為虛,欲吐還吞,意在言外,耐人尋味。洛陽是北宋的文化中心,陳與義則是洛陽的少年才子。他早年就以“詩俊”與“詞俊”朱敦儒、“文俊”富直柔等人并稱為“洛中八俊”。聲名早著,生活風雅。在北宋滅亡,洛陽淪陷、自身年華老大后,陳與義再回憶昔日洛陽詩酒風流的生活,該有多少感慨,可他并不直接渲染回憶時的心理感受,也不具體地實寫當年的歡娛事件,只用“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圖畫般的空靈意境表現當年的賞心樂事。當年他生活的浪漫、情趣的高雅、心境的閑適自得、無憂無慮都在“言外”。往事如“夢”,思緒又跌落到“二十余年”后的現實。現狀如何,只著一“驚”字,微露對現實的心理感受,便欲言又止。“閑登小閣”,欲將思緒從痛苦的回憶中拉開。“看”了“新晴”,愁懷是否開解?又不正面回答順寫,而把筆觸伸向對“古今”——歷史現實的升沉變遷的思索上。轉折頓挫之筆傳達出跳躍變化的心理,啟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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