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文賞析·《沉痛哀悼祭奠我敬愛的慈母》(殘者清風)
母親如江流一往不復! 絕塵而去,“人面其身贖不回”!
蔣經國哭其母:當年子別母,母含十年苦,如今母別子,子恨無盡時。
記得母親每每在電話中不厭其煩(而我厭其煩)地叮囑我說“你可要有個思想準備,你媽可不延年了!不定哪天呢。”結果她自己定了:那天。零七年元月十七日上午八點五十六分,無端亦無情地結束了我的因有其德澤后人的母親而傲視同群的慣念,母親昔日所言竟如約而至。女婿進門后臉上紅白交替地光叫媽并無它詞,我問:“有事啊?”點頭。“你倆鬧氣啦?”搖頭。“她病了?”搖頭。“你怎么也得說呀!”于是他用了根本不會令人以為聽錯了的口吻吐出四個我永遠也不要聽到的字:“姥姥沒了。”心一大沉,無異于巨石擊卵,無奈我的“每臨大事有靜氣”的習性依然左右了我:“怎不給我打電話呀? ”“我們也不知道。”他人已啜泣。
薩克雷說:在孩子的嘴上和心中,母親就是上帝。天那,我的上帝沒有了!心顫肝顫腿顫渾身連顫母子共顫地坐上在外面等候的他來時打的的,感覺時間過于緩慢地來到家門口。“活動站”前路陡,的不進、我不走,背時,娘倆顫抖得像一個合體的大頭娃娃,我惶悚至極、無奈至極,唯恐從他頭上猛然來個倒栽蔥!如今這個年齡、這個體重,我已栽不起跟頭。于拐彎處剛一露頭時便有鄰人相助救駕上樓。俯在孩子背上,挑簾入門時雙眼急切尋娘,及至目光落在她平日原床上、原被中時,發現母親個兒已顯得過于小、腹過于高和人過于靜,是那種無奈的靜默,讓人過多久都會“一度思量一斷腸”;一眼望知已沒有了生命體征。我忙上前哭喚,據說若能叫回便在此時,一片闃跡。母親的表象跟睡熟了一樣,但往日她睡得不管有多么熟,總是能喚醒的,而這次不能,跟熟睡了不一樣;瞬時便知曉了生與死間的咫尺天涯。觸摸其肌膚,那涼與人體之冷涇渭分明。久握其腕不忍棄,知其此后再無緣。此刻方知以往所聽說的“如喪考妣”是個何等滋味!敢情是天下第一煩那!老娘在完成了她的一生夙愿后撇下了繁瑣的家務及過于嬌寵的兒女,撒手人寰。是一個不容商議的去向,一個不可扭轉的事實。我媽可不會休息,她只在此刻才迫不得已地安息了。陡添了全家每個人等份的痛苦,一個也不放過! 她只在夜深里靜靜地睡去,以多少人羨忌的方式壽終正寢了。一個子女也未得見、一句話兒也未曾留!但是她是閉著眼走的,這一點我著實注了意!她是瞑目的!走得很安詳。她面向右側,表情斯斯置置、極其舒展且勝于生時。病了幾十年的母親竟這樣沒討擾子女一天地走了,走得這么急促,亦如她往日之干活,走得這么清爽,亦如她素常之穿衣、辦事;走得這么無求于人,亦如她一世的生活。
我是到得最晚的,人們待我到后便去叫靈車,我若攔時又沒有理由。靈車顯得過于快地就來了! 于是母親被人像搭什么物件似的放入她最不喜歡的顏色——黃色的袋子中,拉上拉鎖,我感覺母親由此受到了被侮辱人性的漠視!抬起時人行一步我喚一聲,人說這是最后的一點希冀啦,此刻不喚更待何時?事實證明了反魂乏術的我,反魂乏術。我在樓道沒能追上人,因此沒能看到母親的后影兒,內心感到莫大的虧空,于是歇斯底里、于是撫膺頓足。此刻便為哭送亡靈,而不是往回招魂了:“媽!媽!你走好!走順啊!媽……”我不知叫了多少聲,只是覺得沒叫夠、叫不夠。我其實在心底里是極堅信母親定會走好最順的,作為一個普通的農村婦女,她已于家內外做到了通達之至。一生都在付出,從不索取。就是在生命的最后,都用她極輕靈的離世免去了我二十幾載的只恐清風吹得玉質消的驚驚顫顫。泰戈爾說:“一個人到了忘懷得失的時候,他實際上已真有所得。”試問蒼天為何如此造化,又為何吝嗇地將其收回?啊,母親去了,《世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人鬼情》就是這樣未了地了了。
當天晚上,我執意要躺在母親的床位上,我自欺欺人地以為母親的體溫尤存、那無私的母愛尤在、那過去了的連床夜話尤可。人去樓空的屋子里一片冷寂、一片狼藉。靠近衣柜邊的地上,堆放著已沒有人再需用了的、顯得多余了的和好像壓根它也沒起到多少作用的數袋中草藥和散落在草藥邊的慮藥渣用的白色小笊籬,桌子上擺放著厚厚的一沓子母親近年來的病例。多少年來為了盤活一個“貧賤夫妻百事哀”的家,母親為我們操碎了心肝脾胃腎,她整個的思維就像鐘擺一樣永無停歇。三十歲上下就患有高血壓,四十幾上便得了心臟病、腦栓塞、膽結石,多年的用藥使她患上了糖尿病,并發成左腎萎縮、右腎肥大,去年六月照片子為:左8.35×3.78,右12×7.86。病急亂投醫后,母親抱了極大的希望于十二月又照片子為:左7.1×4,右12.4×7.61。我想此次的片子可能給母親打擊不小。每日的中藥、西藥、各種藥,以及家中的一切瑣碎使得她太累了,她要歇歇了,在她認為可以歇的時候(兒女們一切均已落停,三個孫兒已年進三十歲、二十五歲、二十歲)歇息了。她為我們勞作了一輩子,現在我們業已停當,媽走了。我想對母親說的是:我們不求你繼續勞作,只是愿你含飴弄孫、膝下承歡。但就眼下她的身體狀況而言,我們苛求她活下去確有些勉為其難。全家人往來穿梭亂作一團,“但使龍城飛將在”,我家何有尷尬時說是三天后方可歸整,啊,天那,這些物品竟然代我母親陪著我度過了漫長的三天!我好像永遠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大概是平日里在心中早已把母親神話了,以為是超然物外的一個不能離去的神靈。默默流淚到天明后,一睜眼哎,怎么還沒媽呀?于是繼續雨淚紛飛,心急火燎地企盼著能夠再見最后一面的后天。
十九日清晨我們去向遺體告別時,天色略顯微沉似有些潮意,亦似在悼念亡靈。不會兒即變得風清氣爽,升起一輪款款朝陽!母親在十七日三九天里故去,我們一行十七人(因母親在不惑之年即認為自己會過早地一命歸西,于是過早地囑咐了我們:只接受眾芳鄰的情意,不接受人民幣)在四九天里祭奠,天那,有誰見過這樣的三九四九天那?真乃大好特好也!我感覺母親此去既如歸隱山林亦或遁入空門。
母親在那冰冷的太平間里孤獨地度過了兩夜后,氣色已又不如昨,可說是已沒氣沒色。雖已經過化妝也儼然是與我無涉的一巨僵尸。向遺體三鞠躬告別時,我在心里強化:此即是彼。乃至女兒抱回骨灰,母親又變到了盒子里,這么變來變去的就把個好端端的娘給變沒了!這叫的慣慣的以后可沒的叫了!因我沒有去火化廠未親歷始末,便僥幸心存別念,誤以為在遠方仍有一位活生生的母親宛在。只是不再顧及我們的衣食住行了、任其愛咋咋地了。
我將母親的遺骨靜默地帶回家中,在靈前排擺香案,在那三柱清香裊裊的煙霧中,一對祭奠的白燭燃起來了!“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跳動的火花映著母親的那仿佛繼續深知我心的遺像,原來母親在不經意間已老得讓我不認識。那是前幾年居民委員會免費為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們化妝照的彩色照片,先人手一張,再夫妻合影,我那倔爹豈容別人擺布,使得別家的三張到我家變作一張。人們說,化妝的成功在于嘴唇欲笑而未笑;于是母親就給我們留下了如此一張模樣比官好、德行比民高、即慈祥又嚴謹、相面上說喜相即喜相(向她俏皮時她即喜氣盈盈)、說苦相即苦相(我淚眼迷蒙時,她的遺像似在潸然、似很動容、又似在勸慰)、富富態態的近乎完美的遺照。望著那裹在大紅綢布之中的雕花附風的繪漆彩盒,我在心里疑惑:這里就是媽?這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親媽?媽怎么會在這里呢?媽應該是在身邊促膝談心的對象啊!而那里有多么憋囚啊! 曾幾何時,自己費盡巴趔地跑回家去奔喪,此刻已無須再去那兒,此刻已無須再去哪兒!晚上我陪著母親睡,感覺只有這樣我才睡得踏實,就像幼時睡在她的懷里,我覺著自己亦或是在反哺。這回可和媽不分開了,媽被自己壟斷了……
近年來,母女極難相見,因為娘倆已將“老弱病殘”四字占全,都屬于“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類型的。我已感覺與母親聚日無多,曾三闖連營:04年4月21日闖營未遂,05年5月26日又未遂,06年5月15日不容商議地即闖即宿了一宿,不想那一晚竟成為母女們幾年來唯一的《子夜》,6月半侄兒的婚宴竟是我們娘倆《最后的晚餐》。一打電話她即忙,于是就發生了永難彌補的憾事。攢足了的五車話只有付諸東流,而平日里我與母親的共同語言極多,話題也極廣泛,最無補的就是想告訴她“魏強”、“小嘎子”還活著,以及要告訴她我們共同的熟人雪、明、珠的事,對此已是極無奈了。本周一極想與母親通話,告知了三件事:一、豬肉解禁,二、某事成功,三、問是否看了元旦七天的相聲(極想讓她看到“德云社”的何云偉的表演)。母親說沒空聊,隔一分鐘又打來說忘記了一句話:“往電表里插卡須停一分鐘。”我說:“知道,頭一次我是拿了鬧鐘看著插的。媽,多聊會兒吧?”“哎呀可不行,藥鍋開得哇哇的!”我口里和心里同時極不情愿地說:“那好吧。”于是就此掛斷了天地機緣!不想這竟是我聽到的母親的最后一句話,依是那么干脆利落、聲音不減當年響! 有誰知事隔一天就會讓人悔上一輩子呀!生活真是和作品一樣,事情總是發生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世事真是難料啊。以為前夫能離我而去,而娘不去,而今娘亦去……后來得知母親在掛斷電話后的第二天,竟自己動手擦了三個大白蘿卜絲,并炸了面片兒,蒸了如是多的素餡大餃子!而大夫早已不允許她動手做飯。我在母親那兒寢食俱廢后,人們從冰箱里拿出來一小盤剩餃子,這哪里還只是餃子,這簡直是金子呀!四個餃子被人們留來留去、讓來讓去地吃了兩天!仿佛母親與我們兩日并存!冰箱一隅的一小花碟中竟還留有一小口母親前日炒的麻豆腐,我素不沾那東西的,而此刻人們寬容地把它留給了我,我感恩地把它吃光,不想那殘羹冷炙,竟好于以往母親炒的剛出鍋的熱熱乎乎的! 我似在咀嚼、品味母親的手藝,似在盡力多留它一會兒,知其再無重來之日。
“你躺在病床上有人她掉眼淚”,那歌詞寫得有多確切啊,記得幼時有一次我臥床發燒,睜眼一看,母親正坐在我身旁掉眼淚,而平時她是極不愛哭的,當時我不解,因我都沒哭。思想起當年因實出無奈而借宿同事家的那一夜,第二天母親就白發陡添,精神上好像變了一個人,因我腿軟自幼總易摔跟頭,每個跟頭都好像是摔在她心上。望著那擺滿家中的母親在早些年為我購置好的可用上幾十年的日用品,雙眼淚洗無停。沒有如此肯作出終生犧牲的母親,怎得殘者今天風雨甘甜的人生!我默念著:媽如“春蠶到死絲方盡”,我似“蠟炬成灰淚始干”。娘的痛苦結束了,我的痛苦開始了,一顆心從此沒有著落。我感覺人被一個劇痛壓著,別的都相對減輕,可人若被失去母親的劇痛壓著,別的竟同時加重!當時在床頭告別母親的那個鏡頭可能是思想意識過于高度集中了,屆時仿佛尚可,過后卻一發無法收拾!望著我孝敬她的而她未舍得用又被退回的物品及一只戒指心如刀絞,撫摸著母親的遺物就像拉住了母親的手,戴上母親的戒指又像母親拉住自己的手,試問世上除了為人之母,有誰還肯將送去的退回? 還有母親在今年的國慶節時讓女兒給我捎來的一包袖珍垃圾袋,(因我常用所以她多年備之),這是母親最后的釋愛!她為我們耗盡了最后一滴心血!我去年買下的一大摞新被罩、新衣料,本來是準備讓母親各挑兩塊的,還有一件我專門為她買的夏天穿的小花坎兒,花色有多么適中啊!她竟都未來得及看上一眼。母親一生沒有吃過像樣的飯菜、沒有穿過像樣的衣衫;她枉為北京人,竟沒有逛過北京城!只在家人、外人的共同慫恿下才坐上廠里的汽車到過一次公園,在全家的押解下進過一次電影院還只因是看新鳳霞的《花為媒》。試問蒼天:我的母親為何而來呀?不該吃的苦全嘗遍,應該享的福未見著!三天三夜的白燭燃燒里,我哭了個天昏地黑!我認為此刻正與冥冥接壤,母親是聽得到、看得清的!娘對人的口頭禪是“說真格的”,對我的口頭禪是“老八向顧慮著”!娘啊,這回“說真格的”我可真得“八向顧慮著”嘍!五十幾年以來的一種如影隨形的充實感沒有啦!沒有人肯再付與你如此任你宰割的愛!失去了方知原來母親是上帝對我們最大的恩賜!她是你所有幸福的理由!過了幾天女兒來竟然帶回母親在去世的前一天托她捎給我的07年的臺歷!啊,母親最后的釋愛在這里!在這里!她春蠶到死絲未斷!我蠟炬成灰淚不干!有人說世上有一部永遠寫不完的書那就是母親。就此順口編纂幾句,愿母親在天之靈笑納:
敬獻白發蒼蒼母,不孝之女斷哀腸。如今愧為人之女,永世感嘆你為娘。分明文盲不識字,反被人喻教導長。終生舍予無索取,所到之處響當當! 八(個)月即弄嘴,一生口念賬。十五入了黨,二十做了娘,我三朝未滿,娘抱雪里趟,因家有兒郎,時刻掛心房;幸遇好心人,皮襖裹身上。街坊一排行,統共十間房,一號打三號,母親力挺扛;早逝二號郎,淚眼望著娘:“妻兒交付你,點頭我才亡。”四號窩里反,娘來方停當;七號罵六號,躲娘屋里藏;八號每每贊,夸娘處處強;九號兒切手,娘助其接上;十號斷糧后,半碗飯共嘗!每均分何物,須勞娘親忙,人人滿意后,自家少應當,帶魚兩條欠,柿子少半筐。生曾為眾人偶像,去亦神飛比人強!自此陰陽兩相望,美談千古永流芳!泣血叩首企盼那:來世再尋我的娘!
啊,我那儼然數九隆冬里一株“不為無人而不芳”的獨放寒蘭的母親,標準的東方女性王淑蘭女士永垂不朽、萬古長青!!!
不孝之女清風泣血頓上
200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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