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詩詞研究《念奴嬌》
昆 侖
▲一九三五年十月
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夏日消溶,江河橫溢,人或為魚鱉。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 而今我謂昆侖: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安得倚天抽寶劍,把汝裁為三截?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
作者原注:
前人所謂“戰罷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說的是飛雪。這里借用一句,說的是雪山。夏日登岷山遠望,群山飛舞,一片皆白。老百姓說,當年孫行者過此,都是火焰山,就是他借了芭蕉扇搧滅了火,所以變白了。
【創作背景】
參見上篇。1935年6月,毛澤東暨中央紅軍于長征中翻越了夾金山、夢筆山等雪山,它們都屬于昆侖山分支之一的岷山山脈。作者自注中所謂“夏日登岷山”云云,即指此。作者1958年12月21日批注道:“昆侖:主題思想是反對帝國主義,不是別的。”
【注釋】
〔昆侖〕山脈名。西起帕米爾高原東部,橫貫新疆、西藏間,東入青海境內。長約2500公里,海拔6000米左右。多雪峰、冰川。其東段分三支伸展。其南支向東延伸后與岷山相接,故岷山亦可算是昆侖山的一條支脈。
〔橫空出世〕謂昆侖山橫亙于天空,高出于人世。
〔莽昆侖〕謂昆侖山氣勢渾莽。
〔閱盡句〕謂昆侖山亙古如斯,看盡了人類社會歷史的興衰變化。
〔飛起句〕玉龍,喻指雪山。舊題唐代呂巖《劍畫此詩于襄陽雪中》曰:“峴山一夜玉龍寒。”
〔攪得句〕周天,《后漢書》《志》一九《郡國》一南朝梁時劉昭注引晉皇甫謐《帝王世紀》曰:“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古人認為天圓地方,繞天一圈曰“周天”。這里猶言“滿天”。徹,透。以上二句是說,昆侖山脈中雪嶺冰峰崛起無數,致使天宇為之寒透。
〔江河橫溢〕江河,特指長江和黃河。長江源于唐古拉山主峰各拉丹冬雪山西南側的沱沱河,黃河源于巴顏喀拉山各姿各雅山麓的卡日曲,唐古拉山、巴顏喀拉山都是昆侖山脈的分支。
〔人或句〕或,有的(人)。為魚鱉,指淹死。《左傳·昭公元年》載劉定公語曰:“微禹,吾其魚乎!”(如果沒有大禹治水,我們恐怕都變成魚了吧!)《后漢書》卷一《光武帝紀》載劉林說光武帝劉秀曰:“赤眉今在河東,但決水灌之,百萬之眾可使為魚。”《水經注》卷一○《漳水》曰:“(武強)邑淪為湖,縣長及吏咸為魚矣。”南朝梁時劉峻《辨命論》曰:“歷陽之都,化為魚鱉”。以上三句是說,昆侖山上的冰雪在夏季消溶,每每使江河泛濫成災,于人為害。
〔千秋功罪〕千秋,千年,指從古到今。功罪,功績與罪過。
〔誰人句〕與,為。評說,評論。以上二句是說,對于昆侖山的歷史功過,有誰評論過呢?意即從來沒有人為之評說。
〔而今句〕我謂昆侖,我對昆侖說。
〔不要二句〕這,這樣。
〔安得句〕安得,如何能夠。這是以問句的語氣表示愿望。倚天抽寶劍,正常語序是“抽倚天寶劍”,因調諧音律而倒文。舊題戰國楚宋玉《大言賦》曰:“長劍耿介,倚天之外。”唐代李白《大獵賦》曰:“于是擢倚天之劍。”又《臨江王節士歌》曰:“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倚天,夸言其劍之長。倚,靠。
〔把汝句〕把汝,將你。汝,稱昆侖。裁,橫剖。
〔一截遺歐〕遺,贈送。歐,歐洲。
〔一截贈美〕美,美洲。
〔一截還東國〕東國,東方諸國,指中國、日本等亞洲國家。
〔環球句〕合上文串解,是說愿將昆侖一裁為三,均分給歐、美、亞各洲,使全世界的氣候都一樣冷暖適宜。意即要在全世界范圍內實現共產主義大同的理想,讓整個人類都能夠過上沒有壓迫、沒有剝削、沒有戰爭的和平幸福的生活。
〔作者原注〕前人,指北宋仁宗時的華州(今陜西華縣一帶)士人張元。張元其人負氣倜儻,有縱橫家之才,因宋朝西北邊區的軍政長官末予擢用,他乃投奔西夏(當時割據今寧夏一帶的黨項族地方政權)。夏人倚仗他為謀主,與宋王朝交兵十余年。見宋代洪邁《容齋三筆》卷一一《記張元事》條。戰罷二句,張元詠雪詩句。宋代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五四《宋朝雜記》上引宋代蔡絛《西清詩話》載此二句為“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空飛”,宋魏慶之《詩人玉篇》卷一○《知音》引《西清詩話》,“滿空飛”作“滿天飛”。宋代吳曾《能改齋漫錄》卷一一《記詩》及《容齋三筆》均引作“戰死玉龍三十萬,敗鱗風卷滿天飛”。惟清代袁枚《隨園詩話》卷一四所引字句與毛澤東自注全同。“當年”四句,《西游記》中寫道,孫悟空保護唐僧到西天去取經,中途有火焰山擋住去路。經過三番與鐵扇公主、牛魔王斗勇斗智,終于借得了鐵扇公主的寶物芭蕉扇,搧滅了火焰,從而得以越過此山繼續前行。詳見該書第五十九回至第六十一回。
【押韻格式】
本篇守譜押用同一部仄聲韻,韻腳分別是“色”、“徹”、“溢”、“鱉”、“說”、“雪”、“截”、“國”、“熱”。按“色”、“溢”、“國”三字與其他韻腳字本不在同一韻部,這里是用方音取葉。又據詞譜,上片第七句不必押韻,“溢”字是添葉。
【修改情況】
本篇在《詩刊》1957年1月號上首次公開發表時,下片第八句作“一截留中國”。毛澤東1958年12月21日批注道:“改一句,‘一截留中國’,改為‘一截還東國’。忘記了日本人民是不對的,這樣英、美、日都涉及了。”
【鑒賞】
《念奴嬌》這個詞調宜于抒豪邁之情,寫雄闊之境。指揮千軍萬馬、跨過萬水千山、對大山有著特殊感情的毛澤東在長征途中,審視著巍巍昆侖,神思飛動,依此調而填詞一首,又一次把他的氣勢磅礴的詩風張揚到極致。
對于昆侖,地理學的描述能給我們以很多的知識,但決不會給我們如詩人所描繪的那樣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橫空出世,莽昆侖,閱盡人間春色。”起筆三句,就有一種類似火山噴發的突兀和震懾。如此巨碩,如此巍峨!這種博大壯闊的氣勢,首先是根柢于現實中昆侖的高大,但更重要的是來自于藝術語言“橫空”與“出世”的聯綴碰撞,來自于一“莽”字的突出形容。“橫”與“出”的組接,并不僅僅是對昆侖的靜態描摹,仔細體味,就會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壓力逼迫而來,仿佛山體仍在不斷地向四周膨脹,依舊朝天穹上升。這是一種什么樣的美呢?崇高!一個“莽”字又強化了這種博大的崇高之美。莽莽萬重山,綿延無際,桀驁不馴,展示著它那古老而未經開發的原始內力。從宇宙洪荒時代到如今,昆侖已“閱盡”了“人間春色”。這個大自然的“巨子”在悠悠歷史長河中,也是飽經滄桑,體驗豐富的。“閱”賦予昆侖以人格特征,為下片“我謂昆侖”埋下了伏筆。接下來,詞人選取了冬夏兩季來表現昆侖那獰厲可怖的面目。“飛起玉龍三百萬”,化用宋人詠雪詩句以詠雪山,詞意俱雄,極生動地刻畫出雪山的天矯飛騰之勢。這個仿佛有著自由意志的昆侖,驅遣著三百萬飛龍,翻飛天宇,放縱地“攪得周天寒徹”,使得天宇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沒有一處不透著刺骨的寒意。踏過了昆侖支脈的詞人,對其“寒”是有著切身體驗的。而到了炎炎夏日,烈日烤灼,冰川消溶,雪水以排山倒海之勢奔瀉而下,江河為之漲溢,于是“桑田”又變成了“滄海”,人亦“或為魚鱉”。洪水之禍,史不絕書。僅黃河,歷史上較大的改道就有二十六次,各種規模的決徙更達一千五六百次之多,追本溯源,皆為昆侖溶雪之罪,但其“千秋功罪,誰人曾與評說”?昆侖之見于古代典籍亦早矣,《山海經》中有詳載,《楚辭》中也多次提及。但它在人們心目中只是神仙福地,是西王母的“后花園”,那里有長生不老的靈藥;人們對昆侖只有景仰和神往。何曾敢想敢論其“罪”?而今,具有歷史唯物主義思想的詩人,浪漫地提出了這個包含著現實內容的問題。在著眼于昆侖之“罪”時,他也未忘記其歷史功績,畢竟是雪山消溶,才有了長江、黃河,孕育了古老的中華文明。不過這里“罪”是實寫、“功”是虛寫,重點在“罪”,而以一字之褒,避免了立論的片面。
如果說在上片最后兩句中,我們還只感覺到隱含在畫面中的“我”的豪放和超邁歷史的氣概,那么下片“而今我謂昆侖”云云,就使得“我”的形象凸現了出來,而且比昆侖更高、更偉大。這不僅是由于詩人遠望群山的透視效果,更主要的是因為“我”的超拔氣魄,一種充滿宇宙的精神力量。相比之下,昆侖反而顯得柔弱渺小了。主宰是“我”,昆侖只有唯命是從、任“我”宰割。“不要這高,不要這多雪”,如此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命令式的口吻帶有不可違拗、不可反抗的強制性。毛澤東的哲學是行動的哲學、奮斗的哲學。因此,“我”要去抽“倚天寶劍”,而這倚天劍乃是“以天地為爐、造化為工;陰陽為炭,萬物為銅”(宋玉《大宮賦》)而鑄就,是歷代經世濟民的仁人志士理想中的武器。“安得倚天劍,跨海斬長鯨”(《臨江王節士歌》),“詩仙”李白以浪漫主義的想象表達了自己建功立業的雄心壯志。“舉頭西北浮云,倚天萬里須長劍”(《水龍吟·過南劍雙溪樓》),則隱含了辛棄疾北伐中原、恢復神州的希望。可惜,不論太白、還是稼軒,都生不逢時,其理想和抱負最終都化成了泡影。而“我”則處在無產階級革命的偉大時代,又擁有著最先進的思想武器——馬克思列寧主義,于是,這一個“大我”,要抽倚天長劍,將昆侖“裁為三截”。在古代,也有人說過“擢倚天之劍,彎落月之弓。昆侖叱兮可倒,宇宙噫兮增雄”(李白《大獵賦》),但那只是以夸張之詞來描寫天子出獵的氣勢,而本篇中的“我”卻是借此豪放的文學語言來表現自己的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理想。“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詞人妙想入神,欲將昆侖如分生日蛋糕似地三分給全球各國,使“太平世界,環球同此涼熱”,亦即達到共產主義的人類大同,這理想是多么的崇高!這藝術構思又是多么的雄奇!當然,這一項石破天驚的偉業,并不是日想夜成的,對其艱巨性,詞人有著清醒的認識,“安得”這帶有尋求、希望的字眼即可為證。但不管怎樣,“英特納雄耐爾一定要實現”!基于這樣的信念,詞人選用了一個“裁”字,而非“砍”或“剁”,把那種玩昆侖于股掌之上的輕松自如、游刃有余的氣勢、把那種無產階級世界革命一定會成功、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必然被消滅的自信畫龍點睛般地展示出來。
綜觀全詞,詞人立足于現在,“指點江山”,從歷史的角度加以辯證評價,并同時向著未來發出呼喚,顯示出“我”的偉大。而這個“我”,既是詞人自身精神力量的體現,同時也是一個“大我”,是中國無產階級革命力量的象征。這是一首超越古今、通向明天的壯美之詞。只有像毛澤東這樣的富有革命樂觀主義、革命浪漫主義精神的政治家詩人,才能寫出這樣氣魄雄大的偉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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