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適詩《燕歌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校尉羽書飛瀚海,單于獵火照狼山。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當恩遇常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邊庭飄飖那可度,絕域蒼茫無所有! 殺氣三時作陣云,寒聲一夜傳刁斗。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燕歌行》,樂府古題,屬《相和歌辭·平調曲》。《樂府詩集》卷三十二收有高適以前的同題作品十首,抒寫的重點都在行役不歸,婦人怨曠,而此篇則與之迥異,著力于邊塞戰爭。詩前原有小序,據此可知,這篇和友人之作與張守珪出擊叛奚之役不無關系,但全詩所寫并不限于一時一地一人之事,而是依據詩人自己開元十八年“單車入燕趙”后數年間的經歷見聞,對當時東北邊塞戰爭的藝術概括。
高適的邊塞詩,大都并不留意于對塞上奇偉瑰麗風光的描繪與贊賞,也不只限于對將士公忠體國、英勇無畏精神的歌唱,而常常是以一個政治家或軍事家的眼光來觀察塞上的事物。時而是對安邊之術的思考,如“轉斗豈長策,和親非遠圖”(《塞上》);時而是對主帥非人處置失當因致邊事可慮的責難與憂心,如“五將已深入,前軍止半回”(《自薊北歸》);時而是對邊事的希望與理想,如“庶物隨交泰,蒼生解倒懸,四郊增氣象,萬里絕風煙”(《信安王幕府詩》),“邊庭絕刁斗,戰地成漁樵”(《睢陽酬別暢大判官》)。總之,顯示出了異于岑參的審美體驗與評價。這種傾向也貫注于《燕歌行》中,而其藝術表現又頗具特色。
首先,它并非只選取某一具有特征意義的片斷或典型細節,而是以簡約又濃縮的筆墨描寫了一個相當完整的戰爭過程,借其發展變化以突現主題。全詩的結構,大概言之,可分兩個層次,即前八句和以下部分。前八句極寫唐軍將士斗志之高昂,軍容之盛大。以這樣的軍隊,雖未必即能有征無戰,所向披靡,但按諸常情,當可以完成其“破殘賊”的任務的,事態的發展卻頗出人意料。“山川”句以下,形勢即急轉直下: 接戰失利,傷亡慘重;兵力不足而又輕敵,雖經力戰而無成效;征人久戰不歸,內心痛苦;為死節而不顧一切地進行拼殺戰斗。先后寫了三次戰斗,每況愈下,一次比一次艱巨激烈,致使久戰不能破敵,征人任苦任怨,究其原因,就在“美人帳下猶歌舞”一句。雖只寥寥七個字,卻力重千鈞,精光四射,籠罩全篇。遠征統帥沉湎淫樂,不恤士卒,不以國事為意,既是戰爭本身——全詩的轉折關鍵,同時也是這首詩的主旨所在,再加以末句“至今猶憶李將軍”的呼應點醒,其意更為顯豁,揭示了問題的癥結。
其次,通過行動和場面的敘寫,自然景物的渲染,內心活動的展現,描繪了唐軍將士——即詩中與遠征統帥相對立的由“漢將”、“戰士”、“征人”組成的群體形象。在篇幅短小的詩歌里,這形象可謂相當血肉豐滿、生動感人;而且在它上面又涂上了詩人自己濃厚的感情色彩,使敘事與抒情水乳交融,更增強了感染力。首兩句,以敘事手法直接寫漢將的壯舉與豪情。邊境剛才報警,漢將立即辭家出征,欲破殘敵,其反應之迅疾,態度之果斷,意氣之慷慨,均不難相見。下兩句筆觸深入其內心活動,寫所以有壯舉豪情的原由。天子對將士有異乎尋常的禮遇,言外之意自然是將士有異乎尋常的報國決心,這才有“摐金”兩句金鼓齊鳴、軍旗招展、借助聲響、色彩所渲染的軍威、氣勢。如果把這一鏡頭拉近,我們自不難看到那一個個同仇敵愾、斗志昂揚的面影。這是直接描寫出征景象,從辭家寫到出征,并以行動描寫、心理描寫、場景描寫相結合,繪形繪聲繪神地突現了氣壯山河的漢軍將士形象。
隨著戰局的變化,這一形象更加豐滿感人。在敵人暴風驟雨般的迅猛進攻面前,由于主帥非人,先是“戰士軍前半死生”,繼而“孤城落日斗兵稀”,以至于“力盡關山未解圍”。在戰士“半死生”、“斗兵稀”的生死關頭,他們不曾潰散、逃生、乞降,而在竭盡余力地殊死戰斗著,其慷慨的意氣、報國的決心、昂揚的斗志,得到了更為充分的表現,所不同的只是由原先的雄壯美一變而為悲壯美。“山川”句、“大漠”句、“孤城”句的景色描寫,又為這種美的表現創造了極為諧合的背景與氣氛,增強了藝術魅力。
戰爭的失利,給征人還帶來了種種難言的痛苦。“鐵衣”四句,寫他們久戍難歸的思鄉念家之情。吳喬曰:“此下理當接以‘邊庭’云云,但逕直無味,故橫間以‘少婦’、‘征人’四語。”(《圍爐詩話》卷二)這一評語,十分精當。有了這四句,不僅豐富了征人的內心世界,使其活了起來,而且征夫雖有思鄉念家情緒卻未沉湎其中,雖怨而未怠,與下文的浴血奮戰相照映,更顯示了征夫的可貴品質,從而使形象更豐滿更真切感人了。“邊庭”四句,意謂邊地的所見所聞即日間戰云密布,寒夜刁斗聲聲,在蒼茫的絕域,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哪能于此飄蕩轉徙,長度日月?這是厭戰語嗎? 不是,它是對主帥不力致使戰爭曠日持久前途難卜的不平語,同時也是對上四句征夫怨婦心態的反襯與補充,賦予了悲壯色調,強化了詩的情緒,為進一步塑造漢軍將士的英勇形象作鋪墊。讀完末四句,自會了然。“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勛?”在自然條件惡劣將士不斷犧牲久戰不能破敵怨恨和懷鄉情緒交加的情況下,他們仍在與敵血戰,決心以死報國,從未計較個人的功名勛業,只希望能有“漢之飛將軍”李廣那樣的統帥,既愛惜部下,身先士卒,又英勇善戰,率領他們實現其“破殘賊”的宿愿。曰“猶憶”,可見現實中并無其人,諷意愈顯。而相形之下征人的形象卻更見豐滿更為光彩照人了。
該詩屬古體。古體詩本極自由,除用韻外全無其他格律的限制。但入唐以后由于近體詩的形成和影響,在七古領域內卻儼然形成了兩派。一派力戒律句、粘對、對仗,刻意于使它和近體詩判然有別,著力追求一種古拙的美,李白、杜甫、韓愈諸家的七古多屬此類。一派則與之相反,著意援近體詩格律束縛以入七古。初唐四杰已開其端,高適、王維等更有所增益、發展,下而至于白居易、陸游亦多如此。《燕歌行》即這類入律古風的典型例子。詩中多律句,講粘對,用對仗,而且多屬工對,作者在追求一種整飭諧暢的美。邢昉謂此詩“金戈鐵馬之聲,有玉磬鳴球之節,非一意抒寫以為悲壯也”(《唐風定》卷九),此言誠是。以“玉磬鳴球”般的音律敘寫金戈鐵馬之事,抒發其悲壯的情懷,的確是本詩藝術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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