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何景明詩《歲晏行》原文|注釋|譯文|翻譯|鑒賞
舊歲已晏新歲逼,山城雪飛北風烈。徭夫河邊行且哭,沙寒水冰凍傷骨。長官叫號吏馳突,府帖連催筑河卒。一年征求不少蠲,貧家賣男富賣田。白金縱有非地產,一兩已值千銅錢。往時人家有儲粟,今歲人家飯不足。饑鶴翻飛不畏人,老鴉鳴噪日近屋。生男長成娶比鄰,生女落地思嫁人。官家私家各有務,百歲豈止療一身? 近聞狐兔亦征及,列網持矰遍山域。野人知田不知獵,蓬矢桑弓射不得。嗟吁今昔豈異情? 昔時新年歌滿城。明朝亦是新年到,北舍東鄰聞哭聲。
(據刻本《大復集》,下同)
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號大復山人,河南信陽人。前七子代表人物,與李夢陽齊名。“天下語詩文,必并稱何、李。”(《明史·何景明傳》)他提倡: 文學秦漢,古詩學漢魏,近體宗盛唐,近體中的律詩師杜。然同為復古派領袖,何與李取徑卻有所不同。“夢陽主摹仿,景明主創造。”(《明史·何景明傳》)何與李同樣贊成以復古為號召,以學古作途徑,但何氏反對模仿形跡,力主“領會神情”;反對刻意古范,提倡“自創一堂室,一戶牖,成一家之言”;反對把學古作終極目標,主張從古人入,從古人出,“舍筏則達岸矣,達岸則舍筏矣”。盡管何景明還不曾觸及文學與生活關系這一命題,但已意識到步趨于古人形跡法度之間是沒有生命力的。
李、何復古運動中掀起一個規模可觀的師杜風潮。“李、何二子一出,變而學杜,壯乎偉哉。”(楊慎《升庵詩話》卷七)這一風潮對張揚杜詩壯闊風格,矯正明前期一味雅正秀美的風尚,有一定積極作用。李、何官居下位,比較了解并敢于直面危機隱伏的社會現實,詩中多有憂世嫉俗的孤憤心情,這是與杜詩精神相通的內在契機。李、何雖同樣師杜,但何風格較清新俊逸,雕琢痕跡較少,較受人們喜愛。明人薛蕙云:“俊逸終憐何大復,粗豪不解李空同。”(《明詩別裁》卷五)胡應麟以為:“李專主子美,何兼取盛唐,故李以骨力勝,何以神韻超。”(《少室山房類稿》卷一○五)不過《歲晏行》一詩因受題材制約,并非何景明俊逸詩風之代表。這首詩繼承杜詩關心現實人生同情百姓疾苦的傳統,從反映生活的角度則又折射出明中葉社會的某些特點。
詩人的興發感動轉化為構思的多向性又外化為主客體交流的形象畫面和特定意境。
“舊歲已晏新歲逼,山城雪飛北風烈。”開篇以淡寫濃,并點明題旨。歲暮天寒雪飛風烈的環境氛圍平地騰起。“逼”與“烈”字,為全篇詩眼。乍看去似寫自然無情氣候惡劣,一旦聯系全詩品味,便感悟到“逼”與“烈”的內里,有社會大氣候的潛沉和詩人情緒的宣泄。
接下來八句,分寫徭役之苦與賦稅之重。“徭夫河邊行且哭”四句寫徭夫歷盡磨難,苦不堪言;“一年征求不少蠲”四句寫農家每況愈下,了無生計。“征求”,指租稅,杜甫《又呈吳郎》有“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句;“白金”與“銅錢”,明英宗始,田賦改征白銀,貧戶納稅須用銅錢兌換白銀,然后方可完稅,以致白銀價漲,農戶負擔愈重。以上分別疊出兩組畫面: 黃河岸邊,眾苦力邊走邊泣,腳下寒沙冰水浸骨傷髓,身后大小官吏呵斥驅侮,更何況官府文書又頻頻催逼;山村農家,春去冬來,租稅連年遞增絕無減免,迫使貧戶鬻兒富家賣田,交納田賦所需的白銀又非農家所有,如今兌換一兩白銀須付出一千銅錢。以上為第一層。
“往時人家有儲粟”到“百歲豈止療一身”為第二層。第一層側重于描述,第二層側重于評述,詩人的主觀情緒更為活躍。“療”,解除苦痛,此處可作顧、撫解。由于徭役賦稅繁雜苛重,致使農家日益慘淡凄涼。往年尚有存糧,如今食不果腹,滿村饑鶴翻飛,老鴉鳴噪,一派死寂荒寞景象。而人生在世,負有種種責任,正像官家有官家的公事,私家也有私家的義務。養兒嫁女,娶婦生子,事之常也,豈止養活一身而已。言外之意: 沉重的徭役賦稅破壞了農家的正常秩序與人之常情,人不成其為人了。
從“近聞狐兔亦征及”至篇終,為第三層。以描述與評述口吻并舉,主客體渾然交流。最后八句筆鋒陡轉,避開一般的徭役與賦稅,惴惴不安地披露并關注農家的新災難: 上層集團日益膨脹的聲色犬馬之欲,使野生動物也逃不脫被征求之苦,而農夫并非狩獵能手,蓬矢桑弓之類也不是獵獲狐兔的得力工具。榨取與掠奪的花樣翻新已遠遠超出百姓的承受能力。篇末以常見的今不如昔的感嘆結束全詩。
作者曾提倡詩歌的教化作用,這一點在此詩中有所體現。他的《海叟集序》中說:“三代以前不可一日無詩,故其治美而不可尚。三代以后言治者不及詩,無異其靡有治也。”(參《中國文學理論史》第78頁)由此,他的詩勇于直面現實,指斥時政,借古諷今,批判鋒芒畢露。
這首詩又是師杜思潮中的一次實踐。從詩題,內容,結構,語言,可以看到受杜甫《歲晏行》、《又呈吳郎》等詩篇的影響。作者在社會政治總體背景中選取時代矛盾的重要層面,觸目興懷,情來神會,把寫景、敘事、抒情諸種手法融為一體,感情投放與政治評述流動在全篇各個角落。
沈德潛《說詩晬語》云:“歌行起步宜高唱而入。”“以下隨手波折,隨步變形,蒼蒼莽莽中自有灰線蛇跡,使人眩其奇變,仍服其警嚴。”本篇以“舊歲已晏新歲逼,山城雪飛北風烈”高唱而入,“逼”、“烈”二字均為短促的入聲字,給人難以舒展之感,意象、情緒與高亢短促的音節相結合,形成籠罩全詩的低沉壓抑氣氛;結尾與開篇照應,以“北舍東鄰聞哭聲”作結,使貫透全篇的“逼”、“烈”氛圍有相應的結果;中間雙向構思分層展開,在有限中顯示無限。語言質直古樸,與內容配合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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