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杜甫
客行新安道, 喧呼聞點兵。
借問新安吏, “縣小更無丁?”
“府帖昨夜下, 次選中男行。”
“中男絕短小, 何以守王城?”
肥男有母送, 瘦男獨伶俜。
白水暮東流, 青山猶哭聲。
“莫自使眼枯, 收汝淚縱橫。
眼枯即見骨, 天地終無情。
我軍取相州, 日夕望其平。
豈意賊難料, 歸軍星散營。
就糧近故壘, 練卒依舊京;
掘壕不到水, 牧馬役亦輕。
況乃王師順, 撫養甚分明;
送行勿泣血, 仆射如父兄。”
史詩般的篇章在杜詩中俯拾皆是,“三吏”、“三別”又是其中的名篇。這一組詩取材于這樣一段史實:唐肅宗乾元元年(758)冬,郭子儀、李光弼等九節度使率兵圍攻相州(今河南安陽)的安史叛軍,次年春,節度使兵敗,郭子儀退守河陽。為此,唐王朝又大肆征兵。在兵荒戰亂之際,杜甫由洛陽回華州,就沿途所見所聞寫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別”。《新安吏》是組詩的第一首。題下原注:“收京后作。雖收兩京,賊猶充斥。”
這首詩通過詩人與新安吏的對話,通過送行場面的描繪,形象地反映了安史之亂和唐王朝征兵拉夫給人民造成的慘重苦難,同時,也真實地反映了詩人既同情人民深受兵災之苦,又安慰勸勉人們去應征服役的思想矛盾。
開頭兩句,詩人以極省的筆墨,勾勒了征兵集合的喧鬧場面。一向關心人民疾苦的詩人聞聲前往,看到被征者中有不到壯丁年齡的中男,便質問起新安吏來。新安吏振振有詞地回答,說明兵源匱乏,只好以中男頂替,而這又是官府的決定。事實正是如此:“室中更無人,唯有乳下孫。”(《石壕吏》)“四鄰何所有,一二老寡妻。”(《無家別》)戰爭給人民造成家破人亡,十室九空。當詩人再次詰問新安吏“中男絕短小,何以守王城”時,吏便無言以對了。接下兩句,選擇兩個典型人物形象來描寫,一胖一瘦,一個有母相送,一個孤苦伶仃。可見戰禍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之深。這里的“獨”字和前面的“絕”字,流露了詩人的無限憐愛和同情,甚至于要鼻酸淚流了。
“白水暮東流,青山猶哭聲。”渲染了傍晚送行的凄涼氣氛,同時又巧妙地過渡到下文,引出詩人的寬慰之辭。讓送行的母親們止住眼淚,保重身體。娓娓而談,親切感人。如何面對這妻離子散的殘酷現實呢?那只好怨天怨地了,因為忠君的詩人是不敢也不愿直刺皇帝的。那只好歸咎于叛軍狡猾,難于對付了,因為朝廷的官軍本來是可以取勝的。至于為何失利,連詩人也說不清。為了讓應征者愉快前往,讓送行人消除顧慮,詩人又不厭其詳地向人們宣傳官兵乃仁義之師,有吃有喝,勞役不重,撫恤士卒,順天有名。更重要的是,還有“謀深古來少”、愛兵如子的郭統帥。當然,這里有美化粉飾之嫌,可是詩人的用心確是良苦的。
張綖曰:“凡公此等詩,不專是刺。蓋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則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則慰之哀之。若《兵車行》、前后《出塞》之類,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類,則慰也。《石壕吏》之類,則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則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杜詩詳注》引)這一段話較恰當地分析了杜甫對戰爭的態度:他并不一味地反對戰爭,只是反對那些窮兵黷武的非正義戰爭;而對正義的戰爭則是同情支持的。“老嫗力雖弱,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石壕吏》)“勿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新婚別》)“此去必不歸,還聞勸加餐。”(《垂老別》)在杜甫的筆下,連老太太、新娘子都深明大義,擁軍支前。詩人直面現實,既同情為罹戰禍而處水火的人民,又鼓勵他們應召出征,其思想的矛盾,心情的復雜,全都體現在詩篇中。
“自六朝以來,樂府題率多摹擬剽竊,陳陳相因,最為可厭。子美出而獨就當時所感觸,上憫國難,下痛民窮,題意立題,盡脫去前人窠臼。”(《杜詩鏡銓》)《新安吏》繼承了古樂府的表現手法,以重大歷史題材入詩,灌注作者深情,選取典型環境和典型人物,用對話的形式敘事、抒情、議論,語言純樸自然。因此,這首詩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都充分體現了杜詩的人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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