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轍之鮒, 相濡以沫, 相煦以濕, ……
——莊子
我編好去年所寫的雜文成一個小集子的時候,這一句話又被我記了起來了,這或可證明它為我所愛,但最主要的怕還是因為和我的一個已經死了的朋友有關系。這已經是前年11月間的事了,我拖著病的身體,從F省到浙南, 想每日走三四十里, 奔向到已經淪陷了將近一年的家鄉,去尋覓我打聽不到消息的妻子和小孩,但將近家鄉的接境處,情況卻非常混亂,路也不通,我只得折了回來,在麗水住下了。于是感到了無法可想似的憂愁,每日睡在床上,仿佛病也厲害起來似的。但住在鄰近, 而且每日過來談天的一個朋友,金瑞本先生,卻在那收復后不久的麗水, 幾乎以一人之力在恢復一個報紙。而且他是患著真真沉重的多年的肺結核的,又很窮,報館也無錢,人手更不多;報出版后, 他就非一個人兼做四五個人的事不可。至少因為他是總編輯,有時一大張大報非由他一人編輯不成。這樣, 病自然是更厲害起來了,而他的矛盾也就分明地顯露了出來, 時常在談話的時候,一邊咳嗽著,紅著頰,喘著氣,流露著種種深積著的牢騷,而一邊卻計劃著即刻恢復副刊,訓練編輯人材,在淪陷區建立通信網, 等等,想使他的報成為能夠反映東南淪陷區和非淪陷區的社會生活和社會動向的報紙。一邊明明知道言論之路怎樣的狹窄, 而對于一往直下的時勢, 言論之效又是怎樣的微小,但一邊卻偏與當時當地的披靡的風氣奮斗,與走私、投機、囤積等奮斗不用說了,還與公然的貪污腐化奮斗, 與做舊戲抽賭捐至數月之久的現象奮斗, 與對下屬逼奸不成即假以罪名將她置于監獄、或送上峰禮物至于十多擔的縣長們奮斗, 而同時是欲將社會的真相,人民的疾苦, 和民眾的真實的戰斗宣布了出來。但這些卻是最煞風景的事, 不但聽到了各方面來的威脅的風聲,而且同人中也有以為這樣認真是犯不著的論調;他于是一方面將威脅的風聲之類看作他的工作有了效果而得意著,一方面又沉重地感到黑暗勢力的雄厚及和他同樣認真的幫手的缺乏。這后一種的感情對他非常有害,他常常表露頹喪了,而最壞的是在這種時候他分明地意識到自己病的沉重了。有一天,他睡下了,那時由他自己兼編的副刊,便要我代看一些來稿,并每天湊寫一篇短評式的東西, 即以談話時我曾引用過的莊子的這一句話為理由, 還說這是能夠使兩人的病都會很快好起來的。果然,我只代他看了近10天的稿, 寫了10余篇短評,他立即送來了一個條子,說已經起床, 而且副刊已經請到了專人, 可以不再勞我了?!?br>
就是這一點事情, 我記了起來的。
但我現在記了起來,且在此記下這一段事, 第一是我想借此再回憶一下這一個死于自己工作里的朋友。我在去年3月間離開麗水, 到不遠的小順去住了一個多月, 在一個多月中間就接到了他三四封信,依然是一邊壯勇,一邊凄苦;壯勇的是報告我寫了什么社論,終于將什么不可侵犯的人物也觸犯了他一下之類;凄苦的是寂寞,說不但缺少對手, 而且人生的什么幸福都被剝奪去的時候, 至少也應該有一個可以談談天的朋友,但連這一個也沒有。有一次我接到別人一封信,說很多人以為東南所有各報是他編的這一報最強,我馬上將這話寫信報告給他了。他回信說,這消息對于他是很有用, 因為周圍對他是取敵視的態度,而這證明血總還不是完全的白費。但在5月初我在動身來渝的前兩天,特別跑回麗水去告別的時候, 他卻已經臥下,報紙每夜的清樣都須送到他的床上來看了。我到渝后曾接到過幾封信,他的病, 中間曾經好過幾個月, 能夠像平日一樣地勞作,但10月間重又臥倒,還曾來了一信,說現在倒可以清閑地靜睡, 想想許多問題??墒谴蟾盼业幕匦潘紱]有收到,就于今年元旦后數日忽然接到那報館里打給我的電報,報告他于12月31日逝世了。但我至今沒有一點表示,也不能對他的家屬有所幫助,除了我自己一個人感到有痛癢之關的一點回憶。
第二,于是,我想記下幾年來常感到的一點感想。上面所引的莊子的文句,那接下去是說:“不若相忘于江湖?!鼻f子的本意原是在這里,但我一向不喜歡這一種態度,以為離那逍哉遙哉的時候還早得很,何況這所說的江湖更是超現實的,他是在叫我們脫離現世。但我又想,我們固然不要那超現實的江湖, 以及在那里去相忘,而我們卻有現實的戰斗的江湖,甚至汪洋大海的,真實的戰斗者就須在那里去相忘,而且也只有這樣,我們的精神才能旺發和廣闊。莊子的超現實主義的話,我們用到現實的戰斗的精神上去,正可以使我們除去許多的鄙細與吝嗇??墒牵烦虒嵲谑瞧D難曲折,而現實的工作和戰斗也實在是繁重和殘酷,不獨是在一場大水之后曾有很多會留在干涸的地方,即在同隊行進的時候也仍要有彼此失顧的事;因此,除了忽然逍遙到莊子的江湖里去了之外, 留下的這些人們便不能不個別地更艱苦地掙扎, 不能不時時感到如在涸轍之上, 而相濡相煦之事這才能夠成立, 而且是可貴了。但是,這雖有些可憐相, 卻仍是戰斗, 而且是非有不可的戰斗;這在個人方面是即使涸死了也應該看作份內之事的,但在有關系的戰友便不可不理解, 尤其在現在這樣的時候。其實,這樣地散落于各地在戰斗著的人們真不知有多少,而歷史的一小部分是由他們在推移著的。因此,我以為相忘于戰斗的江湖固然應該是戰斗者的本色, 但相濡相煦, 尤其在困難的時候, 也是不可排棄的。自然,對于個人,在中國古哲的言語中,我是更愛如陶潛的
精衛銜微木,
將以填滄海。
之類的詩句。這是即使一個人,做著極微小的事,也如在轉移著乾坤似的氣概。
第三,也借此說明這一點點雜文就是這樣地開始寫的,那時確想幫他一點忙,除了已寫出即在那里發表的10余篇外, 當時還定了很多的題目,預備他缺稿時即可以應急,但一則投搞的人尚多,二則他完全愛惜我,以為我應該將時間用到睡覺和散步上,可以使我的身體早日恢復。我現在想起來實在很慚愧,到重慶后所寫的20余篇的短文,有一半以上是那時所定的題目,但懶惰和別的原因,不但沒有寫別的什么,連那預定的題目都還有很多沒有寫,也沒有做文字以外的什么事。不但慚愧,并且也遮不住我的荒蕪;現在就只是懷念起金瑞本先生, 寫下了這幾句話。
1944年4月1日
( 《鄉風與市風》, 重慶作家書屋1944年版)
賞析 《〈鄉風與市風〉序》既是為悼念亡友,也是為弘揚一種他身上體現出來的堅韌無畏、帶有崇高犧牲精神的民族正氣。
因此,理解“悲壯美”的意義是理解這篇序文的核心。
“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或許陶淵明的這兩句詩可做悲壯的一個注腳。馮雪峰進一步解釋道:“即使一個人,做著極微小的事,也如在轉移著乾坤似的氣概?!?br>
金瑞本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確實,他是在做著“極微小的事”,在他人的眼光看來,或許還是個悲劇角色。他“在那收復后不久的麗水,幾乎以一人之力在恢復一個報紙”,遇到的困難是可想而知的。一是他“患著真真沉重的多年的肺結核”,一人兼做四五個人的事的繁重工作,使他的病“自然是更厲害起來”。二是經濟的困頓,他“很窮”, “報館也無錢”。如果說物質上的匱乏或可令人忍受的話,那么精神上“沉重地感到黑暗勢力的雄厚”,卻常常會毫不留情地撲滅心頭的希望之火。金瑞本先生“凄苦”地說缺乏“和他同樣認真的幫手”,甚至連一個“可以談談天的朋友”也沒有。
難能可貴的是,面對這樣的環境,金瑞本先生表現出的都是令人欽敬的“壯勇”。他一面“明明知道言論之路怎樣的狹窄,而對于一往直下的時勢,言論之效又是怎樣的微小,但一邊卻偏與當時當地的披靡的風氣奮斗”。雖然他處在十分艱難的情況下,“人生的什么幸福都被剝奪”了,但是他卻還有著“轉移著乾坤似的氣概”,他認為“血總還不是完全的白費”。杜甫在自己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時寫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金瑞本先生與其何其相似乃爾!君子憂道不憂貪,金瑞本先生正是如魯迅所說:“在生活的路上,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
從序文中可以看出作者同金瑞本先生的交往并不很密切,但二人卻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可謂“相濡以沫,相煦以濕”。
重要的是,金瑞本先生的精神深深感動和鼓舞了作者。
莊子的“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之后的一句是“不若相忘于江湖”,教人“脫離現世”,但是,作者卻無法“相忘”掉曾經的朋友金瑞本先生。
金瑞本先生是應該被忘記的,因為在“戰斗的江湖”中, “真實的戰斗者”只有相忘,“精神才能旺發和廣闊”,才能更好地去戰斗,雖然戰斗難免會有犧牲,那也“應該看作份內之事”。的確,大敵當前,朋友的確應該“相忘”,但忘記的是失去朋友的寂寞與悲痛,只有這樣才能去更好地“戰斗”,完成朋友未竟的事業。金瑞本先生去了,作者已決心將他遺忘,他的精神卻仍會鼓舞作者,永不相忘。
事實上,誰也無法忘記自己真正肝膽相照的朋友,每到“困難的時候”,還是會情不自禁記起朋友間的“相濡相煦”,生死與共。
這是又一種“悲壯”。
作者會永遠懷念金瑞本先生的,這篇序文,不正是一篇為了忘卻的紀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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