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征日調萬黃金,幾竭中原買斗心。
軍令未聞誅馬謖,捷書唯是報孫歆。
但須鸑鷟巢阿閣,豈假鴟鸮在泮林。
可惜前朝玄菟郡,積骸成莽陣云深!
這是一首詠史詩。據張采田 《玉谿生年譜會箋》,詩作于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唐敬宗寶歷二年(826),橫海鎮 (治滄州,今河北滄縣東南) 節度使李全略死,其子李同捷擅稱留后,朝廷經年不問。文宗大和元年(827)八月,命諸道出兵討伐。由于軍政腐敗,討叛戰爭遲遲無功,人民慘遭無辜傷亡,至大和三年四月,才初步平定。李商隱及時地寫作了這首詩,詩題為隋師東,但所寫的內容與隋煬帝大業末年遠征高麗并不相涉,顯然是托古諷今之作,借隋師東征暗指大和年間討李同捷之戰爭。李商隱在政治上一貫維護唐王朝的統一,反對藩鎮割據叛亂。然而,對于朝廷貿然發動的這場討李戰爭,他卻有著獨到的認識和評價。在這首詩中,顯示出詩人對于晚唐重大政治問題的遠見卓識。
詩的首聯劈空而起,直接揭露這場戰爭中的腐敗現象。“東征”,指征討李同捷。“調”,指向人民征斂、誅求。“萬黃金”,萬斤黃金。“幾竭”,幾乎搜刮一空。“中原”,豫魯平原和江淮一帶。“斗心”,斗志。這兩句意謂朝廷靠濫施賞賜買取討叛節鎮的斗志,耗費巨大,幾乎搜刮盡了中原的財富。這里揭露中有諷刺。姚培謙說:“討逆敵愾,自是武臣本份事,乃日費斗金以買斗,將愈驕,卒愈惰,邀功倖賞無已,勢所必至也。”(《李義山詩集箋注》)他指出 “買” 字諷意深微而又追起下文,是深中肯綮之論。
據《資治通鑒·唐紀》 載: 大和二年,七道兵馬征討李同捷,久未成功。每有小勝,則虛張首虜以邀厚賞,朝廷竭力奉之,江淮為之耗弊。當時,朝廷以保義節度使李寰為橫海節度使。李寰自晉州引兵赴鎮,沿路縱兵搶掠,至鎮則又擁兵不進,但坐索供饋。朝廷對他的違法亂紀行為,采取了姑息養奸的政策,不聞也不問。頷聯真實地反映了這些歷史事實。上句用馬謖違令被誅的故事。馬謖是三國時蜀國將領。諸葛亮伐魏,派馬謖為前鋒。他違反軍事部署,兵敗失去戰略重地街亭,被諸葛亮按軍法處斬。這里是反用,揭露朝廷在討李戰爭中軍令不嚴,對違犯軍紀、侵擾百姓和作戰失敗的將領不予處罰。下句用晉將王濬謊報戰功的故事。《晉書·杜預傳》 載: 晉伐吳,王濬說斬得吳國都督孫歆(xin心) 的首級。后晉將杜預俘獲孫歆,解送洛陽,揭穿了事實真相,洛中以為大笑。這里是正用,揭露討李諸將虛報戰功,欺瞞朝廷,以邀厚賞。這兩個歷史典實,都是傳說很廣,人所共知的。詩人借用它們或可悲或可笑的故事,形象地、精煉地表達出現實的思想內容,這就遠比直斥軍令不嚴、虛傳捷報具有藝術的感染力量。詩人又以“未聞”、“唯是”二詞,使上下句意一反一正,靈動跳脫,并注入自己的諷刺、針砭的意緒。“未聞”、“唯是”,語氣斬截,不留余地,表明嚴肅軍紀之事,在這場戰爭中從來未有;而日費萬金以“買斗”所得,卻盡是荒唐虛假的“捷書”。從首聯的“日調”、“幾竭”、“買”,到此聯的“未聞”、“唯是”,詩人的感情,越來越憤激。我們仿佛看到,他在為這次戰爭中暴露出的腐敗現象而痛心疾首,扼腕悲嘆!
詩的頸聯,由敘事轉為議論。如果說前聯是用典故來諷刺,那么這一聯便是用典故來議論。上句的 “鸑鷟(yue zhuo岳濁),是鳳凰的別名。“阿閣”,四面有棟及檐霤的樓閣,這里指宮殿。《國語·周語》 說:“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 《初學記·鳥部》 引 《尚書中侯》 云:“黃帝時,天氣休通,五行期化,鳳凰巢阿閣,歡于樹。”因此,詩人借用這個神話傳說故事。來比喻賢臣在朝,國家興盛。下句的“鴟鸮(chi xiao吃消),指貓頭鷹。“泮(pan畔)林”: 泮宮(古代諸侯學宮) 旁的樹林。“鴟鸮在泮林”,語本 《詩·魯頌·泮水》: “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食我桑椹,懷我好音。”原意是以鴟鸮飛集泮林比喻當時淮河一帶的部落歸化。在這里,李商隱只取鴟鸮作為兇禽惡鳥這一點,暗喻當時朝廷由宦官專政,致使地方藩鎮任非其人,各自割據州郡。這兩句連起來說: 只要朝廷有德高望重的賢臣當政,不讓宦官專權,就能任用良將為地方節鎮,而不會容許藩鎮割據局面的存在了。這一聯議論非常深刻、警辟。正如劉學鍇、余恕誠先生所說,詩人雖然尖銳地抨擊了討李戰爭中的弊端和禍害,但他決不是反對討伐叛亂的藩鎮,也并非僅僅譏刺討叛諸將的跋扈難制、冒功邀賞,而是針對有關窳敗現象,溯源到朝廷威令不行,一味推行厚賂政策;而其根本原因,又在宰輔不得其人。(參見劉、余選注 《李商隱詩選》)清人姚培謙說:“此諷廟算之失也”(《李義山詩集箋注》),也深得此詩要旨。要言之,這一聯以其精辟的議論將上文所暴露的各種黑暗腐敗現象一筆煞住,指出藩鎮叛亂的癥結所在,對國家治亂問題表達出真知灼見,可謂一篇之樞要。從章法結構的角度看,七律最重要的是頸聯,特別要求寫得挺拔有力。而詩人恰恰在這一聯寫出了深刻獨到的思想內容,光華四射,輝映全篇。
詩的尾聯,在點明了全篇主旨之后,又回筆寫滄州地區在戰禍中的悲慘景象。“可惜前朝玄菟郡” 句,筆勢一轉,仍回扣詩題。“前朝”,指隋。“玄菟(tu兔)郡”,漢武帝元封四年在朝鮮設置的四郡之一,這里影指滄州地區。結句的“積骸成莽”,指尸骸密集,象亂草一樣。“陣云”,戰云,殺氣。詩人描繪遭受戰亂的滄州地區,到處枯骨成堆,殺氣彌漫,一片荒涼、凄慘景象。這正是《通鑒·唐紀·文宗大和三年》所記述的“滄州承喪亂之余,骸骨蔽地,城空野曠,戶口存者什無三四” 的形象展現。全篇 “以景結情”,在令人怵目驚心的畫面之中,流露出詩人無限的沉痛和感慨。
這首詩中間二聯連用了四個典故,借以發抒諷刺和議論,用典準確、貼切,或反用,或正用,或直用原意,或另賦新義,又善于借動詞和虛字化板滯為靈活跳脫,顯示出詩人用典的工巧。全篇將敘事、抒情和議論融于一體,在章法上既嚴整縝密,又動蕩回旋,確是詠史詩中的優秀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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