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美吟(第六十四回)
【原文】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①。
效顰莫笑東村女②,頭白西邊上浣紗③。
【注解】
①傾城:絕色美女的代稱,也叫“傾國”。兒家:稱呼古代女子,你。
②效顰:相傳西施家鄉東村有女子,貌丑,人稱東施,因見西施“捧心而顰(皺眉)”的樣子很美,也學著捧心而顰,結果反而更丑。
③浣(huàn)紗:西施和她家鄉的女子曾在若耶溪邊漂洗過棉紗。浣,洗滌。
【原文】
虞姬①
腸斷烏騅夜嘯風②,虞兮幽恨對重瞳③。
黥彭甘受他年醢④,飲劍何如楚帳中⑤?
【注解】
①虞姬:項羽的侍妾。
②烏騅(zhuī):項羽的坐騎。嘯風:指馬鳴。
③虞兮:用項羽歌中原詞。重瞳:一只眼睛里有兩個眸子。指項羽。
④醢(hǎi):肉醬。這里指剁成肉醬。
⑤飲劍何如楚帳中:意為“何如飲劍楚帳中”。飲劍,自刎。何如,還不如。
【原文】
明妃①
絕艷驚人出漢宮②,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③,予奪權何畀畫工④?
【注解】
①明妃:即王昭君。
②出漢宮:指出塞和親。
③輕:輕視,輕率。
④予:賜予,加寵。奪:剝奪,棄置。畀(bi):給。
【原文】
綠珠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②?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注解】
①綠珠:晉代石崇的侍妾。《晉書·石崇傳》:“崇有妓曰綠珠,美而艷,善吹笛。孫秀使人求之,崇勃然曰:‘綠珠吾所愛,不可得也!’秀怒,矯詔(詐稱皇帝的命令)收(捕)崇。崇正宴于樓上,介士(武士)到門,崇謂綠珠曰:‘我今為爾得罪!’綠珠泣曰:‘當效死于君前。’因自投于樓下而死。”
②石尉:即石崇,他曾任散騎常侍、侍中,出領南蠻校尉,故稱石尉。嬌嬈:美麗的女子,指綠珠。
【原文】
紅拂①
長揖雄談態自殊②,美人巨眼識窮途。
尸居余氣楊公幕③,豈得羈縻女丈夫④?
【注解】
①紅拂:隋末大臣楊素家里的婢女,本姓張,因侍楊素時手執紅拂(揮灰塵的用具),后來就叫她紅拂。有一次,李靖以布衣入見楊素,從容談論天下大事,紅拂在旁見他氣宇軒昂、談吐超人,知道他將來必非庸碌之輩,就連夜越楊府投奔李靖,與他同往太原輔佐李世民起兵討伐隋王朝。
②長揖:拱拱手。喻恃才不羈、傲視王侯。雄談:高談闊論,是指見識廣博、寓義深刻的言論。
③尸居余氣:像尸體一樣但還有一口氣,指人將要死亡。也比喻人暮氣沉沉,無所作為。紅拂投奔李靖,李靖恐楊素不肯罷休,紅拂說:“彼尸居余氣,不足畏也。”楊公幕:楊素的府署。
④羈縻:束縛。女丈夫:指紅拂。后人稱她與李靖、虬髯客為“風塵三俠”。
【背景】
黛玉自謂“曾見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終身遭際令人可欣、可羨、可悲、可嘆者甚多,胡亂湊幾首詩,以寄感慨”。寶玉看了,贊不絕口,又說道:“妹妹這詩,恰好只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于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后面。
【賞析】
這是林黛玉惜“古史中有才色的女子”寄慨之作,所寫的人事其實并非都據史實。如東施效顰出自《莊子》,帶有寓言性質;《西京雜記》中所寫昭君不肯賄賂畫工以致不為元帝所知被詔使出塞的情節只是傳說;至于出自《虬髯客傳》的紅拂形象則更經傳奇作者的藝術加工。詩中議論本借古諷今,為現實感受而發。
《西施》一詩中,“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意思是說:一代絕色的美女終于如浪花般消失,住在吳宮里面的人白白地想念著你。越國滅吳后,西施的命運有兩說:一說重歸范蠡,跟著他游江海去了;一說吳亡,沉西施于江,以告慰被夫差沉尸于江中的伍子胥。詩中只是泛說逝去。“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西邊上浣紗”,意思是說:西施雖美,已如流水逝去,而東村女雖丑尚能活到白頭。黛玉磋嘆“一代傾城”的西施如江水東流,浪花消逝,空憶兒家不得歸,其命運之不幸遠在白頭浣紗的“東村女”之上,這是寫她自己寄身于四顧無親的賈府,預感病體難久的悲哀。
《虞姬》一詩中,“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意思是說:夜間駿馬嘶鳴,令人腸斷;虞姬含著幽恨的眼淚望著項羽。楚漢戰爭的最后階段,項羽被劉邦軍圍于垓下。夜間漢軍四面楚歌,項羽感到絕望,對虞姬作悲歌說:“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虞姬也作歌相和。“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意思是說:黥布和彭越居然甘心將來被剁為肉醬而投降了劉邦,還不如虞姬當初就在楚帳外自盡呢?黥布、彭越原來都是項羽部將,降劉邦后破楚有功,黥布被封為淮南王,彭越被封為梁王。后來黥布舉兵叛變,被劉邦所殺;彭越野心搞分裂,也被誅剁尸。黛玉鄙薄反復無常、茍且求榮、甘心得到恥辱下場的黥布、彭越,覺得不如虞美人“飲劍”于楚帳,是借此寄托她自己“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志愿。
《明妃》一詩中,“絕艷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意思是說:令人驚艷的絕代佳人,離開漢家的宮廷。難怪說紅顏薄命,古往今來都是一樣的。“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意思是說:既然君王對待美色如此輕率,那為什么把決定權交給一個畫工呢?黛玉譏諷漢元帝大權旁落,聽命于畫工,表現了自己不肯聽人擺布的獨立性格。
《綠珠》一詩中,“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意思是說:把明珠(喻綠珠)當作瓦礫一樣地拋棄,那石崇哪里是重視你的妖嬈美麗呢?石崇曾與王愷斗富,隨手用鐵如意擊碎王愷的二尺多高的珊瑚寶樹,而把自己的三四尺高的賠他,所以這樣設喻。“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意思是說:石崇還是有前生注定的厚福的,因為尚有綠珠與他同歸地府,可以慰其寂寞。綠珠跳樓死去后不久,石崇一家也被殺。黛玉惋惜綠珠而對石崇有微詞,以為石崇生前珠玉綺羅之寵,抵不得綠珠臨危以死相報,又可見其在愛情上重在意氣相感,精神上有默契。
《紅拂》一詩中,“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巨眼識窮途”,意思是說:身佩長劍雄辯健談的李靖,其風流倜儻的神態是那么的與眾不同。紅拂能在李靖尚處卑賤地位時看出他今后必有一番作為,所以說她巨眼卓識。李靖謁楊素時,楊素態度倨傲,李靖長揖不拜,并指責楊待客不遜,楊連忙謝罪,后來聽了李靖的一番高談雄辯更心悅誠服。“尸居余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意思是說:楊公幕府中死氣沉沉,還怎能束縛住紅拂這樣的女中丈夫呢?黛玉欽佩紅拂卓識敢為,能不受相府權勢和封建禮教的“羈縻”,更突出地表現了她大膽追求理想中的自由幸福生活的思想。
五首詩寫的都是關于死亡或別離的內容,有的還涉及勢敗或者獲罪被拘系,好像不是偶然的。末首的題材與小說情節似乎相距較遠,但有些用語卻很像雙關,如“識窮途”之類即是。紅拂未受“尸居余氣”的楊府的羈留而出走了,黛玉最終不是也離開了“尸居余氣”的賈府而回到離恨天去了嗎?當然,在現存材料很少的條件下,很難確切地闡明作者的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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