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后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只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大中二年 (848) 正月,李商隱奉使由江陵返回桂林鄭亞幕府途中,與自貶所放還的劉蕡在江鄉 (今湖南長沙一帶)相逢,兩人旋即在黃陵賦詩而別。次年秋天,劉蕡客死于潯陽。當時,李商隱正在長安,聽到噩耗后,悲憤難抑,出于對唐王朝前途命運的如焚憂心和對宦官亂政的切齒疾恨,以及對劉蕡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一連寫了四首詩哭吊。本篇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
首聯采用比興,一氣貫通,寓言劉蕡冤貶的險惡政治環境: 天帝高高在上,安居深宮,鎖閉重門,封塞視聽,不問人間是非疾苦,也不派遣巫咸降臨人間,視察下民含冤負屈的情形。這幅上下阻隔、陰森晦暗的非現實圖景,實際上是一團漆黑的晚唐政治的寫照。“上帝”寓指昏庸無能的皇帝。“深宮”,是說皇帝“居于深宮之中,養于婦人之手”,與世隔絕,只會征歌逐酒,尋歡作樂。“閉九閽”,是進一步說皇帝受制宦官和佞臣,不知天下事;下情亦不能達于上。“九閽” 即九門,傳說天帝所居有九門。“巫咸不下”緊承“深宮”、“閉九閽”而來,是說由于皇帝闇昧無知,不問朝政,一班朝廷大臣自然就尸位素餐,瀆職枉法,不下察冤情,伸張正義了。“巫咸”是傳說中殷代的神巫,寓指朝中的權豪勢要。詩人排比 “深宮”、“閉九閽”、“巫咸不下”三種情態,筆勢凌厲,感情激憤,層層深入地揭露出晚唐朝政的腐敗黑暗與封建皇帝的昏瞆冷酷、是非不分。“銜冤” 二字,哀痛劉蕡的不幸遭遇。劉蕡抗言直諫,風義凜然,李商隱不僅深為崇敬,而且也深引以為同調,所以對劉蕡客死異鄉、含冤莫白,李商隱是極為悲憤不平的。同時還應看到,劉蕡的遭逢,反映了當時具有先進政治理想的正直文人的共同命運,因此,對劉蕡的深切同情,也蘊含著詩人的自傷之情。劉蕡 “有犯顏敢諫之心,元位而不得達”(《新唐書·劉蕡傳》),而李商隱有“欲回天地”之志,卻一生沉淪下僚,苦于“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行次西郊一百韻》),兩人的政治理想與機遇都頗為相似,所以對劉蕡的死,詩人是懷有切膚之痛的。正因如此,詩人才那樣大膽,將斗爭矛頭直接對準封建皇帝 (這在李商隱的詩中是僅有的);詩人的情感是那樣激烈,一腔勃郁憤慨之氣,如狂風驟雨撲面而來,讓全詩籠罩在一種極為濃郁的悲愴氣氛中。這兩句詩雖是象征,但寓意顯豁,與包蘊密致、深曲隱晦的無題諸作異趣,蓋由情感強烈使然。
頷聯寫生離死別之痛。“黃陵” 系山名,在今湖南湘陰靠近湘水入洞庭處。山下有黃陵廟,相傳是舜的二妃娥皇、女英所葬之處。大中二年正月,詩人在黃陵寫詩送別劉蕡,有“江風揚浪動云根” 之句,兩人以后再沒有見面,所以說“黃陵別后春濤隔。” “湓浦” 指潯陽 (今江西九江)。“書”指訃告。第二年秋雨霏霏的時節,詩人接到劉蕡客死潯陽的書信,所以說“湓浦書來秋雨翻。” “春濤隔,”既是寫分別時的實景: 揚帆遠去,天各一方,江湖上春波浩渺,阻隔了兩人深情遙望的視線,也使他們再不能會面;也兼抒情,含蓄地表達了因阻隔而引起的 “迢迢不斷如春水” 般的深長思念。“春濤” 的形象,給人以豐富聯想,將詩人的感情詩情畫意地表現出來,韻味悠長。“秋雨翻”,既點明聽到噩耗的時間,又渲染出一種悲涼慘惻的氣氛,極富感染力地表現出詩人乍聞噩耗時悲慟哀傷的情懷。這兩句詩熔敘事、寫景、抒情為一爐,于鮮明的含蘊的畫面中,透出真摯而濃郁的情感,構思頗具匠心。從去年初春的生離寫到今秋的死別,筆墨極為凝煉,無一字虛設。
頸聯以潘岳、宋玉自況,直接抒發對劉蕡的悲悼之情。西晉潘岳字安仁,史載他“詞藻絕麗,尤善為哀誄之交。”誄 (lei):古時用以表彰死者德行并致哀悼的文辭,后來成為哀祭文體之一。《楚辭》 有 《招魂》 一篇,王逸認為是“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 《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 《楚辭章句》)。這兩句意謂對于劉蕡的冤死,我只能象潘岳那樣作誄文以表示哀悼;即便我是宋玉,又哪里真正懂得招魂之術,使其死而復生!“只有”、“何曾”,句法是一正一反,跌宕有致,拗峭遒勁,有力地表達了詩人悲憤不已、哀號不已的情景,讀之令人聲淚俱下。“何曾”一句用宋玉召屈原魂的故實,更深一層的意思,是將劉蕡比為“忠而被謗、信而見疑”的屈原,表明詩人是把劉蕡作為自己心目中的理想人物而寄以欽仰與同情的,劉蕡的死也反映了詩人理想的瀕臨破滅,因此,在這撕心裂肺的悲慟哀號中,也隱約流露出對誅除善類、摧折正氣的黑暗現實的憤懣與抗議。
尾聯寫彼此間的高情厚意,照應題中的 “哭” 字。“風義”即風采大節,指劉蕡敢于在對策中直言不諱地抨擊宦官的斗爭精神與鯁直品質。“平生”句意謂劉蕡一生的高風亮節令人欽敬,足以引為自己的師表,自己與他同氣相投,又是多年的知心好友,可說兼有師與友之誼。“同君” 即與君(指劉蕡)相齊相等,也就是與您居于相等的朋友地位。“寢門” 即內室的門。《禮記·檀弓》 上說: “孔子曰: ‘吾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不敢” 句意謂自己既尊劉蕡為師,就不敢以他的同列自居,哭于內寢;而應執弟子禮,哭于寢門之外。這兩句直接抒情,不但有力地表達了詩人對劉蕡的由衷崇敬和沉痛哀悼,而且含蓄地表現了詩人懷國傷時的襟懷與不畏邪惡,不怕迫害的骨氣。由于劉蕡的遭遇反映了晚唐進步政治力量與腐朽政治勢力的抗爭及失敗,所以這首哭吊朋友的詩,其思想意義就超過了一般友誼的范圍,而具有了鮮明的政治色彩與強烈的斗爭精神;詩人的悲憤、崇敬、哀傷也就不只屬個人,而具有普遍意義。姚培謙說:“蓋直為天下慟,而非止哀我積也”( 《李義山詩箋注》)。這是深得其旨的。
此詩首聯托物寄意,頷聯直賦其事,頸聯用典抒憤,尾聯直接抒情,構思精巧,手法靈活,轉折自如,是其首要特點。其次,是感情勃郁而綿邈,筆觸雄健而凝重,頗有杜甫詩“沉郁”的神髓。紀昀對李商隱詩頗多指摘,但卻稱譽此詩“一氣鼓蕩,字字沉郁”( 《李義山詩輯評》),就是從師承杜詩的角度來品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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