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尤侗·鈞天樂(第十五出哭廟)

吳興沈白與楊云，俱有奇才，屢試落榜。而紈绔市儈賈斯文、程不識、魏無知輩，卻依仗權勢、賄賂考官，分別中狀元、榜眼和探花。魏無知妹寒簧，本許字沈白，因沈落第，兄令其改嫁程不識。寒簧聞訊，抑郁而死。楊云亦因遭亂身亡。沈白懷憤，哭訴于項王廟。項王奏諸上帝，適文昌帝君見下界科場腐敗，于天界考試真才，沈白、楊云等才子以優等及第。賜宴蕊珠宮，奏 《鈞天廣樂》。后沈白、楊云分別得官，巡視地府、水府、人世，理古來冤獄，懲辦糊涂試官及賈、程、魏輩。寒簧死后，也升入天界，終與沈白夫妻團圓。



(凈扮項王貼扮虞姬上) (凈) 氣蓋乾坤力拔山，美人勸酒舞云鬟。長陵抔土今安在，獨跨烏騅入漢關。孤家西楚霸王項羽、勇無人敵，氣盡天亡。俺因心中不忿，上訴天帝，敕我永鎮江東，遺廟在淮南之地。一方血食，千載神游，騅馬常伏階除，虞兮仍侍帷帳，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早間出門游玩，望見怨氣沖天，有一秀才，策蹇而行，徑投我廟中來。美人，我與你坐以待之，看他有何言語。(貼) 大王之言是也。(生上)

【北黃鐘】 【醉花陰】 可嘆我，萬里孤身長流落，恨悠悠天荒地老。重策蹇，返江皋，戰西風，木葉蕭條。(鴉叫介) 又聽得趁斜陽，烏鴉叫，過野店，渡溪橋。呀，早見一座青山藏古廟。

待我看來，額上寫“西楚霸王之廟”，不免進去瞻拜一番。(拜介) 大王千古英雄，神靈如在，聽我沈白一言：

【喜遷鶯】俺只見雕梁畫桷，閃靈旗香火飄搖，英也么豪。到如今可許我寒儒相吊，只怕你土木形骸虛畫描，圖醉飽，長則是喑嗚叱咤，不聽我嘆息號 。

大王，你若無知，不宜享此廟食，你若有知，見我沈白才高志大，運蹇時乖，四海無知，一身將老，也該憐念我了。

【出隊子】 誰似我才高年少，抱經綸，困草茅，只堪痛飲讀 《離騷》，直欲悲歌舞佩刀。大王啊，這辜負詩書冤不小。

呀，問了一會，怎無一言答我? 昔李藥師入華山廟，大言道：“若三問不應，即斬大王之頭”，今沈白之才，不減李靖，大王之靈，豈讓華山，為何頑鈍至此?

【刮地風】 呀，可笑你假癡呆，沒解嘲，待我打碎他白馬青袍。(作打又住介) 倒是我差了，那泥神怎會講話?難道石人土偶能談笑? 反變了木客山魈，況且世人夢夢，呼之不靈，何況于你? 我沈白呵，活世界無門懇告，死傀儡何法推敲? 那大王畢竟是靈的，可知你心暗焦，氣正囂，也相憐同調，則教我淚輕拋，首漫搔，放著這悶葫蘆獨自魂銷。

不要說我沈白淪落不偶，就是大王呵，當初與八千子弟渡江而來，入秦關，破趙壁，擄齊王，定漢軍，何等氣概? 到得垓下天亡，烏江自刎，反讓沛上亭長享有四百年基業，豈不可恨，豈不可嘆!

【四門子】 你入秦關燒破咸陽道，救邯鄲受六國朝，彭城鏖戰兵非弱，誰料得走烏江，沒下梢，楚軍盡逃，漢軍又挑，悔不向鴻門把玉玦了的。大王大王，你一世之雄，而今安在? 騅兮正驍，虞兮尚嬌，怎重見江東父老?

(抱神大哭介) 咳，以大王之英雄，不能取天下; 以沈白之文章，不能成進士： 古今不平，孰甚于此? (神哭介) (生) 呀，你看，大王也哭起來了，虞姬也下淚了。

【古水仙子】呀呀呀，猛叫號?？纯纯?，兩目重瞳血淚澆。嘶嘶嘶，嘶斷了駿馬金鑣。啼啼啼，啼濕了美人舞草。聽聽聽，楚歌聲氣未銷。恨恨恨，不酬勞苦功高。剩剩剩，三尺空祠背漢朝。嘆嘆嘆，英雄失路愚夫笑。笑笑笑，下場頭落魄似吾曹。

哭了一會，不覺神思困倦，且假寐片時則個。(睡介) (凈) 美人，聽沈生所言，為之氣塞，追思往事，不覺痛哭起來。(貼)正是同病相憐，使妾聞之，亦為淚下。(凈) 我如今喚他囑咐一番。沈生沈生，蒙君感吊，使我心傷。但你曲高和寡，才大知希，人世科名，已不可得。待我奏聞上帝，召試登庸，自有顯擢。汝可速歸，休得留滯，我神去也。(下) (生醒介) 呀，適才夢中神道，分明教我歸家，以待上帝召用，雖難深信，只得拜辭而去。(拜介)

【煞尾】你看撲颼颼余淚神衣落，暫相逢聊解牢騷。大王，還借你一陣陰風送我江上棹。

英雄有恨嗟何及，天地無情吊豈知。

丈夫漂蕩今如此，一曲長歌出楚祠。

(下)



“氣蓋乾坤”二句： 項羽在垓下被圍，美人虞姬相從。漢軍四面楚歌，項羽大驚，夜起飲酒，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長陵： 漢高祖劉邦葬地，故址在今陜西咸陽市東北。李藥師： 唐初名將李靖，字藥師。據《太平廣記》引述《國史記》： 靖“始困于貧賤，因過華山廟，訴於神，且請告以官位所至，辭色抗厲，觀者異之”。方出廟門，背后有人以“仆射”呼之。木客山魈 (xiao 消)： 木客，傳說中的山林鬼怪。沛上亭長： 漢高祖劉邦，沛人，起事前曾任泗水亭長。沒下梢： 沒有好結局。怎重見句： 項羽垓下兵敗，單人獨騎至烏江邊，烏江亭長要渡他去江東，項羽答道：“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 兩目重瞳： 《史記·項羽本紀》載，項羽重瞳子。即目有雙眸子。舞草： 草名。亦名虞美人草。唐段成式《酉陽雜俎》載：“舞草出雅州，獨莖三葉?！嘶蚪?，則欹，及抵掌謳曲，必動葉如舞也?！?登庸： 舉用。



《鈞天樂》寫科場舞弊和士子的憤恨不平。清初，科舉考試舞弊嚴重，以順治丁酉 (1657) 年而論，就發生了兩起大的科場舞弊案。十月，順天鄉試，生員陸其賢以銀三千兩賄賂考官，得中舉人。至京闈發榜后，“途謠巷議，嘖有煩言”。后來事發，二人處斬，多人流徙。十一月，江南鄉試，主考官方猷、錢開宗等弊竇多端，物議沸騰。發榜后士子哭文廟，毆簾官; 兩主考撤闈歸里時，又隨舟唾罵，至欲投擲磚瓦。有人刊 《萬金記傳奇》，以“方”字去一點為“萬”，“錢”字去右偏旁為“金”，隱指二主考官之姓，極盡其納賄作弊丑態。相傳該劇流布禁中，遂興大獄，主考方猷、錢開宗、房考李上林等十八人，俱戮于市，舉子吳漢槎等，發極邊充軍。據尤侗自記，《鈞天樂》即作于丁酉之秋。劇中雖假托明末為背景，反映的卻是當時的現實。該劇演出時，“觀者如堵墻，靡不咋舌駭嘆。”“登場一唱，座上貴人未有不色變者”。由此可見此劇所產生的針砭現實的作用。全劇分上、下兩本，各十六出。上本寫沈白在人間的不幸遭遇，內容真實，感情強烈。下本寫沈白中天榜和夫婦團圓，捏合拼湊，顯得拖沓，落于俗套。

《哭廟》選自 《鈞天樂》第十五出，寫沈白落第后在項王廟痛哭感動項王的情節。項羽是一個失敗的英雄。清初，有不少作品以項羽的失敗來比況才識之士落第的冤屈。嵇永仁的雜劇 《杜秀才痛哭泥神廟》，就借“斷腸人哭斷腸神”的故事，抒發了士人懷才不遇的怨憤?！读凝S志異·葉生》中的葉生，文章詞賦，冠絕當時，卻困頓名場，一病而亡，其陰靈輔邑令之子得科名，“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之罪也”，也是引用項羽的典故。本出同樣是借用這一歷史故事，以“力拔山兮氣蓋世”的項羽不能取天下，與才高年少的沈白不能成進士，兩相交織比附，傾吐了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

沈白對于科場舞弊的強烈怨恨，是這一出的主旨所在，劇情和曲白都圍繞著它展開。劇中沈白未出場，就先由項王交待：“早間出門游玩，望見怨氣沖天，有一秀才，策蹇而行，徑投我廟中來。”策蹇而行，交待了沈白的身份和處境： 這是一個困頓中的窮秀才。怨氣沖天，突出了沈白的怨恨情緒。角色未曾登臺，就先給觀眾描摹了一個輪廓，渲染了人物的精神面貌，定下了全出的基調。

古典戲曲是寫意的。同一時刻、同一舞臺，可以表演不同時刻、不同地點的人物事件。沈白初上場的 【醉花陰】 一段唱，描述了旅途上的情景，抒發了他功名失意的憤恨情緒。“可嘆我，萬里孤身長流落，恨悠悠天荒地老”，直接喊出自己的心聲。接著，由人物的行動，貫穿起一連串的景物： 蹇驢、江皋、西風、落葉、斜陽、烏鴉、野店、溪橋、青山、古廟。這些景物，都染上了主人公的主觀感情色彩，組成了一幅凄涼、慘淡的圖畫。

【醉花陰】 的末句為“早見一座青山藏古廟”，下文就由野外進入廟內。在廟內，沈白的情緒經歷了幾層轉折。一開始，“俺只見雕梁畫桷，閃靈旗香火飄搖，英也么豪”，這是乍進神廟時對神靈的崇敬。接著，便由崇敬轉向對神靈的要求，希望得到神靈的憐念：“誰似我才高年少，抱經綸，困草茅，只堪痛飲讀《離騷》，直欲悲歌舞佩刀。大王啊，這辜負詩書冤不小?！蹦晟俨鸥?，滿腹經綸，就該有大展宏圖的機會，可是，卻偏偏困于茅屋之中，這使沈白憤憤不平。這樣的冤屈，在人間無處申訴，只好寄希望于神靈?？墒牵耢`也不靈，于是轉入了第三層： 對神靈的憤怒?！翱尚δ慵侔V呆，沒解嘲，待我打碎他白馬青袍”。對神靈的怨恨，是對人世的怨恨的變態。主人公很快就清醒過來：“活世界無門懇告，死傀儡何法推敲?”這一轉念，又進入了第四層，對神靈的憐憫。【四門子】 一段，歷數了項羽當年的英雄事跡：“你入秦關燒破咸陽道，救邯鄲受六國朝，彭城鏖戰兵非弱?！边@里接連三句，如瀑布洪濤，直瀉而下，寫得極有氣勢。這樣所向披靡的英雄，本該縱橫天下，可是，到頭來卻是“走烏江，沒下梢”。語勢到此陡然急轉，雷霆息了，風暴來了，洪濤竭了，剩下的，只有嘆息，只有嗚咽，只有悔恨，悔當初沒有在鴻門宴上把劉邦斬了。到此時，四面楚歌，驃悍的烏騅馬，鐘情的虞美人，都難以保全，自己也無顏面重見江東父老!

經過以上四番轉折，人物的感情達到了高潮。沈白竟至抱神大哭：“咳，以大王之英雄，不能取天下; 以沈白之文章，不能成進士：古今不平，孰甚于此?”英雄和文士的不幸，至此交匯在一起了。沈白的大哭，觸動了神靈的隱痛，偶像居然也下淚了。偶像的淚，更激起沈白呼天搶地的叫號。下面一段 【古水仙子】，奏出了這一出的最強音。首句“呀呀呀，猛叫號”，是寫沈白激憤的情緒。在這樣的情緒中，他看到了項王的血淚，聽到了烏騅馬的嘶鳴、虞美人的悲啼和垓下戰場上的四面楚歌。英雄的末路竟是如此，天道是多么的不公平啊。沈白只是在慨嘆項王的不幸嗎?不，郁積在他胸中的，首先是他自身的不幸。正是人間對他的不公平，才撞擊出他對項羽的滿腔同情。末句“下場頭落魄似吾曹”，就把人與神、文與武兩方的不幸又聯結在一起了。這段唱，接連用了“呀呀呀”、“看看看”等九組重疊詞，形象地寫出了人物的心聲。讀著這樣的詞句，聽著這樣的歌唱，人們就如同聽到了人物在呼號，在抽泣，在哽咽。人們的心在痙攣，人們不禁和主人公一起憤怒，一起悲傷，一起嘆息。

心靈的溝通使偶像真的對沈白產生了憐憫之心。項王要為沈白奏聞上帝，讓他的才華得以在天庭顯耀。這一方面回應了上文沈白希望神靈憐念的要求，一方面又由此過渡到后面中天榜的情節。

清代的戲曲作品多案頭之曲，情節常常很簡單，而抒寫人物內心感情卻往往很強烈，很細致，很有層次。人們常常認為中國古典文學描寫人物內心活動不如西方文學。清代的戲曲作品，特別是文人作品，恰恰以寫人物主觀思想感情見長?！犊迯R》就是一出激情澎湃的寫心戲。它不是以人物之間的內部沖突為線索，而是以人物內部情緒的變化為線索，曲折地、有層次地一步步把人物的感情推向頂點，如盤山道，一層層上升，升上激情的高峰，如九曲河，一步步推進，推出激情的巨浪洪波。其次，人哭神，神憐人，文惜武，武恤文，人神交錯，文武比附，這樣的怪誕想像，這樣的奇巧構思，為抒發異乎尋常的激憤情緒提供了一個依托，一個特定的背景，使得人物感情的傾瀉，較之一般場合更加洶涌澎湃，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