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雜劇編·關漢卿·調風月(第二折)

婢女燕燕奉命服待小千戶，為小千戶的甜言蜜語所欺騙，委身于他。不久，燕燕給小千戶換衣服時，發現他和貴族小姐鶯鶯的定情物手帕，知道小千戶已經另有新歡，燕燕痛苦萬分，悔恨不及，面對負心的小千戶，燕燕毫不自卑，強捺感情，為維護自己人格尊嚴，巧妙機智地把小千戶騙出去立山盟海誓，又將他拒之門外，揶揄和愚弄他。在小千戶和鶯鶯結婚的婚禮上，燕燕又在眾賓客面前揭穿小千戶欺騙自己的真相，將新郎連帶新娘大罵一通，揚眉吐氣。無奈，最后還是由家主做主將燕燕許配給小千戶做第二夫人，她別無選擇，只能唯命是從。



(外孤一折) (正末、外旦郊外一折) (正末、六兒上)(正旦帶酒上) 卻共女伴每罷秋千，逃席的走來家。這早晚小千戶敢來家了也。(唱)

【中呂粉蝶兒】年例寒食，鄰姬每斗草邀會。去年時沒人將我拘管收拾，打秋千，閑斗草，直到個昏天黑地。今年個不敢來遲，有一個未拿著性兒女婿。

(做到書院見末) 你吃飯未? (末不耐煩科) (旦唱)

【醉春風】 因甚把玉粳米牙兒抵，金蓮花攢枕倚，或嗔或喜臉兒多?哎，你、你，教我沒想沒思，兩心兩意，早晨古自一家一計。

(旦云) 我猜你咱 (末云)。(旦唱)

【朱履曲】 莫不是郊外去逢著甚邪崇? 又不瘋又不呆癡，面沒羅，呆答孩、死堆灰。這煩惱在誰身上?莫不在我根底，打聽得些閑是非。

(末云了) (審住，旦云) 是了。(唱)

【滿庭芳】 見我這般微微喘息，語言恍惚，腳步兒查梨，慢松松胸帶兒頻挪系，裙腰兒空閑里偷提。見我這般氣絲絲偏斜了鬏髻，汗浸浸折皺了羅衣。似你這般狂心記，一番家搓揉人的樣勢，休胡猜人短命黑心賊!

(末云了) (旦云) 你又不吃飯也，睡波。(末更衣科) (旦唱)

【十二月】 直到個天昏地黑，有肯更換衣袂。把兔胡解開，組扣相離，把襖子疏刺刺松開上拆，將手帕撇漾在田地。

(末慌科) (旦唱)

【堯民歌】 見那廝手慌腳亂緊收拾，被我先藏在香羅袖兒里，是好哥哥和我做頭敵。咱兩個官司有商議，休題，休題，哥哥撇下的手帕是阿誰的?

(末云了) (旦唱)

【江兒水】老阿者使將來優待你，展污了咱身起。你養著別個的，看我如奴婢，燕燕那些兒虧負你!

(旦做住) (末告科) (旦唱)

【上小樓】 我敢摔碎這盒子，玳瑁納子教石頭砸碎。剪了靴檐，染了鞋面，做鋪持，一萬分好待你，好覷你! 如今刀子根底，我敢割得來粉合麻碎。

(末云了) (旦云) 直恁值錢! (唱)

【幺 篇】 更做道你好處打換來的，卻怎看得非輕，看得值錢，待得尊貴?這兩下里、撚綃的、有多少功績。倒重如細攙絨繡來胸背?

(末云了) (旦唱)

【哨遍】 并不是婆娘人把你抑勒，拈取那肯心兒自說來的神前誓。天果報無差移，只爭個來早來遲。限時刻、十王地藏，六道輪回，單勸化人間世。善惡天心人意，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但年高都是積善好心人，早壽夭都是辜恩負德賊。好說話清晨，變了卦今日，冷了心晚夕。

(末云了) (旦出來科，唱)

【耍孩兒】 我便做花街柳陌風塵妓，也無那則忺過三朝五日。你那狠心腸看得我忒容易，欺負我是半良不賤身軀。半良身情深如你那指腹為親婦，半賤體意重似你拖麻拽布妻。想不想在今日，都了絕爽利，休盡我精細。

(云) 我往常伶俐，今日都行不得了呵。(唱)

【五煞】 別人眨眉我早舉動眼，到頭知道尾，你這般沙糖般甜話兒多曾吃。你又不是“殘花醞釀蜂兒蜜，細雨調和燕子泥”，自笑我狂蹤跡。我往常受那無男兒煩惱，今日知有丈夫滋味。

【四煞】 待爭來怎地爭，待悔來怎地悔，怎補得我這有氣分全身體?打也阿兒包髻真加要戴，與別人成美況團衫怎能夠披?他若不在俺宅司內，便大家南北，各自東西。

【三煞】 明日索一般供與他衣袂穿，一般過與他茶飯吃，到晚送得他被底成雙睡。他“做成暖帳三更夢”，我“拔盡寒爐一夜灰”! 有句話存心記，則愿得辜恩負德，一個個蔭子封妻。

【二煞】 出門來一腳高一腳低，自不覺鞋底兒著田地。痛連心除他外誰跟前說，氣夯破肚別人行怎又不敢提?獨自向銀蟾底，則道是孤鴻伴影，幾時吃四馬攢蹄?

【尾】呆敲才、呆敲才休怨天，死賤人、死賤人自罵你。本待要皂腰裙，剛待要藍包髻，則這的是折桂攀高落得的。(下)



外孤一折： 即指鶯鶯父親上場的一小段戲。郊外一折： 指小千戶、鶯鶯郊外踏青互傾衷情，互贈信物的一段戲。六兒： 小千戶的仆人。女真人僮仆稱謂。“玉粳米”二句： 燕燕說的是小千戶抵牙倚枕的表情動作。玉粳米，形容牙齒潔白整齊; 金蓮花，即枕套上的花飾?！敖涛覜]想”三句： 意即早晨我和你還是一家人一條心，為何現在卻變成兩心兩意，讓我心里不明的，古自，猶自?！懊鏇]羅”三句： (你的) 臉上無精打采，一副癡呆愁苦的樣子。面沒羅，無精打采。末云了： 小千戶說的話沒有點明，但和下面燕燕唱的“滿庭芳”相關聯，可能小千戶這時以攻為守，說燕燕與別人有隱私，才引起燕燕的反駁。

兔胡： 即兔鶻，白色的獵鷹，這是借稱玉帶。老阿者： 女真族人的母親稱謂。老阿者，老夫人。玳瑁納子： 一種用動物貝殼做的系在手帕上的裝飾物。“剪了靴檐”四句： 指將手帕剪來做鞋沿，染上顏色做鞋面，撕了做鞋底的布?！凹殧v絨繡“句： 胸和背都繡有圖案的官服。這里特指女真人的官服。

十王： 迷信傳說，地獄有十閻王，俗稱“十殿閻羅”。地藏： 佛教菩薩名，六道輪回，佛家認為世界眾生莫不展轉生死于天、人、阿修羅、地獄、餓鬼、畜生六道中，如車輪旋轉，稱為輪回?！鞍肓忌怼眱删洌?意謂我自己雖是地位微賤的婢女，但 (對你的) 一往情意卻比指腹為婚的妻子還深還重?！皻埢ㄡj釀”兩句： 出自元散曲作家胡紫山 《陽春曲》中的名句，原意為象峰兒采花釀蜜，燕子仔細調泥。這里是借用，意指你小千戶的勾引手段并不象蜂兒和燕子那樣，(我為何看不出來)?！按蛞舶骸眱删洌?意為 (如果) 真的要與別人成美眷，自己怎能戴上打阿兒的色髻，披上團衫去做侍妾呢?包髻、團衫為當時富貴人家侍妾的服飾。吃四馬攢蹄： 吃，應釋為乘坐。四馬攢蹄，指貴婦人乘坐的駟馬香車。



第二折是《詐妮子調風月》中最精彩的一出戲。它緊接“正末、外旦郊外一折”后開始的。“郊外一折”在劇本中只是簡單的交待 (南戲《鶯燕爭春詐妮子調風月》曾有詳細的描述，見錢南楊《宋元戲文輯佚》)，但只有這“一折”小千戶的見異思遷、輕易移情、負心燕燕，才引出一個光彩照人的少女形象，以及她的悲劇結局。燕燕畢竟善良稚嫩，當她覺察到小千戶神色反常，抵牙倚枕，悶聲不響，首先更多地還是自我反省，“莫不在我根底，打聽得些閑是非”，接著唱【滿庭芳】曲，設想自己在哪些方面不檢點而引起意中人的煩惱，還撒嬌地嘻罵：“似你這般狂心記，一番家搓揉人的樣勢，休胡猜人短命黑心賊!”有什么能夠比得上少女的如此濃烈情意，韻味盎然! 陶醉幻想，不愿窺探邪祟，以自己善良的愿望構筑愛情和設計未來生活，然而，一旦回歸現實，猛然看見邪惡是如此丑陋，少女之心驀地失去承受力，“待爭來怎地爭，待悔來怎地悔”，“往常受那無男兒煩惱，今日知有丈夫滋味”，“怎補得我這有氣分全身體”!

燕燕不失為女輩中的佼佼者。當發現小千戶輕浮而變心，便意識到即使在愛情中人的心并不相通、人與人也是不平等的。小千戶與她是主仆關系，在愛情中仍然是一主一仆，要么同你親熱親熱，要么隨意將你踢開。由于身分地位的懸殊，門不當戶不對，她的愛情不可能得到公正和平等。燕燕能夠看透并點破這一點，這在當時是難能可貴的。她生性叛逆，處在此情此境中，她沒有低聲下氣去乞求，而是以一個與封建道德相悖又不同于普通馴順少女的叛逆者的態勢，站立在生活的地平線上。她奮力抗擊，要“在今日，都了絕爽利”，她“敢摔碎這盒子”，“教石頭砸碎”玳瑁納子，將定情物手帕“剪了靴檐，染了鞋面，做鋪持”，她希望“天果報”，“辜恩負德賊”都“早壽夭”。一個被壓迫被損害的女性，敢于這樣吐氣揚眉地向自己的主子發泄心中的懣恨，使得封建的秩序威風掃地。這里僅僅是她思想性格光芒的初露，并為她后來的勇猛潑辣的性格發展奠定基礎。

劇作家集一少女熾烈純情，善良稚嫩，追尋理想，夢幻愛情，從痛苦地解剖自我到解剖愛情，進而深層次地對生活和社會進行透視。在這短短的一折戲中，凝煉出中國女性幾千年來被損害被侮辱的生活和命運，凝煉出一個光彩照人的叛逆性格和一個被蹂躪的愛情，明證著關漢卿思想的深邃和技巧的高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