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孔尚任·桃花扇(第二十四出罵筵)
【縷縷金】 (副凈扮阮大鋮吉服上) 風(fēng)流代,又遭逢,六朝金粉樣,我偏通。管領(lǐng)煙花,銜名供奉。簇新新帽烏襯袍紅,皂皮靴綠縫,皂皮靴綠縫。
(笑介) 我阮大鋮,虧了貴陽相公破格提挈,又取在內(nèi)庭供奉;今日到任回來,好不榮耀。且喜今上性喜文墨,把王鐸補(bǔ)了內(nèi)閣大學(xué)士,錢謙益補(bǔ)了禮部尚書。區(qū)區(qū)不才,同在文學(xué)侍從之班:天顏日近,知無不言。前日進(jìn)了四種傳奇,圣心大悅; 立刻傳旨,命禮部采選宮人,要將《燕子箋》被之聲歌,為中興一代之樂。我想這本傳奇,精深奧妙,倘被俗手教壞,豈不損我文名。因而乘機(jī)啟奏:“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強(qiáng)似教手。”圣上從諫如流,就命廣搜舊院,大羅秦淮,拿了清客妓女?dāng)?shù)十余人,交與禮部揀選。前日驗他色藝,都只平常; 還有幾個有名的,都是楊龍友舊交,求情免選,下官只得勾去。昨見貴陽相公說道:“教演新戲是圣上心事,難道不選好的,倒選壞的不成。”只得又去傳他,尚未見到。今乃乙酉新年人日佳節(jié),下官約同龍友,移樽賞心亭,邀俺貴陽師相,飲酒看雪。早已吩咐把新選的妓女,帶到席前驗看。 正是: 花柳笙歌隋事業(yè), 談諧裙屐晉風(fēng)流。 (下)
【黃鶯兒】 (老旦扮卞玉京道妝背包急上) 家住蕊珠宮,恨無端業(yè)海風(fēng),把人輕向煙花送。喉尖唱腫,裙腰舞松,一生魂在巫山洞。俺卞玉京,今日為何這般打扮,只因朝廷搜拿歌妓,逼俺斷了塵心,昨夜別過姊妹,換上道妝,飄然出院,但不知那里好去投師。望城東云山滿眼,仙界路無窮。
(飄飄下) (副凈、外、凈扮丁繼之、沈公憲、張燕筑三清客上)
【皂羅袍】 (副凈) 正把秦淮簫弄,看名花好月,亂上簾櫳。鳳紙簽名喚樂工,南朝天子春心動。我丁繼之年過六旬,歌板久拋; 前日托過楊老爺,免我前往,怎的今日又傳起來了。(外凈) 俺兩個也都是免過的,不知又傳,有何話說。(副凈拱介) 兩位老弟,大家商量,我們一班清容,感動皇爺,召去教歌,也不是容易的。(外凈) 正是。(副凈) 二位青年上進(jìn),該去走走,我老漢多病年衰,也不望什么際遇了。今日我要躲過,求二位遮蓋一二。(外) 這有何妨,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凈) 是是!難道你犯了王法,定要拿去審問不成。(副凈) 既然這樣,我老漢就回去了。(回行介) 急忙回首,青青遠(yuǎn)峰; 逍遙尋路,森森亂松。(頓足介) 若不離了塵埃,怎能免得牽絆。(袖出道巾,黃絳換介) (轉(zhuǎn)頭呼介) 二位看俺打扮罷,道人醒了楊州夢。
(遙擺下) (外) 咦! 他竟出家去了,好狠心也。(凈) 我們且坐廊下曬暖,待他姊妹到來,同去禮部過堂。(坐地介) (小旦扮寇白門、丑扮鄭妥娘,雜扮差役跟上) (小旦) 桃片隨風(fēng)不結(jié)子。(丑) 柳綿浮水又成萍。(望介) 你看老沈老張不約俺一聲兒,先到廊下向暖,我們走去,打他個耳刮刮子。(相見,諢介)(外問雜介) 又傳我們到那里去? (雜) 傳你們到禮部過堂,送入內(nèi)庭教戲。(外) 前日免過俺們了。(雜) 內(nèi)閣大老爺不依,定要借重你們幾個老清客哩。(凈) 是那幾個? (雜) 待我瞧瞧票子。(取票看介) 丁繼之、沈公憲、張燕筑。(問介) 那姓丁的如何不見? (外) 他出家去了。(雜) 既出了家,沒處尋他,待我回官罷! (向凈、外介) 你們到了的,竟往禮部過堂去。(凈) 等他姊妹們到齊著。(雜) 今日老爺們秦淮賞雪,吩咐帶著女客,席上驗看哩。(外、凈) 既是這等,我們先去了。正是: 傳歌留樂府, 擫笛傍宮墻。 (下) (雜看票問小旦介) 你是寇白門么? (小旦) 是。(雜問丑介) 你是卞玉京么? (丑) 不是,我是老妥。(雜) 是鄭妥娘了。(問介) 那卞玉京呢? (丑) 他出家去了。(雜) 咦! 怎么出家的都成對兒。(問介) 后邊還有一個腳小走不上來的,想是李貞麗了? (小旦) 不是,李貞麗從良去了! (雜) 我方才拉他下樓,他說是李貞麗,怎的又不是?(丑) 想是他女兒頂名替來的。(雜) 母子總是一般,只少不了數(shù)兒就好了。(望介) 他早趕上來也。
【忒忒令】 (旦) 下紅樓殘臘雪濃,過紫陌早春泥凍; 不慣行走,腳兒十分痛。傅鳳詔,選蛾眉,把絲鞭,騎驕馬; 催花使亂擁。
奴家香君,被捉下樓,叫去學(xué)歌,是俺煙花本等,只有這點志氣,就死不磨。(雜喊介) 快些走動! (旦到介) (小旦) 你也下樓了, 屈尊, 屈尊。 (丑) 我們造化, 就得服侍皇帝了。 (旦)情愿奉讓罷。(同行介) (雜) 前面是賞心亭了,內(nèi)閣馬老爺,光祿阮老爺,兵部楊老爺,少刻即到。你們各人整理伺候。(雜同小旦、丑下) (旦私語介) 難得他們湊來一處,正好吐俺胸中之氣。
【前腔】 趙文華陪著嚴(yán)嵩,抹粉臉席前趨奉; 丑腔惡態(tài),演出真鳴鳳。俺做個女禰衡,撾漁陽,聲聲罵; 看他懂不懂。
(凈伴馬士英,副凈扮阮大鋮,末扮馬文聰,外,小生扮從人喝道上) (旦避下) (副凈) 瓊瑤樓閣朱微抹。(末) 金碧峰巒粉細(xì)勾。(凈) 好一派雪景也。(副凈) 這座賞心亭,原是看雪之所。(凈) 怎么原是看雪之所? (副凈) 宋真宗曾出周昉雪圖,賜與丁謂。說道:“卿到金陵,可選一絕處張之。”因建此亭。(凈看壁介) 這壁上單條, 想是周昉雪圖了。 (末) 非也。 這是畫友蘭瑛新來見贈的。(凈) 妙妙! 你看雪壓鐘山,正對圖畫,賞心勝地,無過此亭矣。(末吩咐介) 就把爐、榼 、游具,擺設(shè)起來。(外、小生設(shè)席坐介) (副凈向凈介) 荒亭草具,,恃愛高攀,著實得罪了。(凈) 說那里話。可笑一班小人,奉承權(quán)貴,費(fèi)千金盛設(shè),十分丑態(tài),一無所取,徒傳笑柄。(副凈) 晚生今日掃雪烹茶,清談攀教,顯得老師相高懷雅量,晚生輩也免了幾筆粉抹。(凈) 呵呀! 那戲場粉筆,最是利害,一抹上臉,再洗不掉; 雖有孝子慈孫,都不肯認(rèn)作祖父的。(末) 雖然利害,卻也公道,原以儆戒無忌憚之小人,非為我輩而設(shè)。(凈) 據(jù)學(xué)生看來,都吃了奉承的虧。(末) 為何? (凈) 你看前輩分宜相公嚴(yán)嵩,何嘗不是一個文人,現(xiàn)今 《鳴鳳記》 里抹了花臉,著實丑看。豈非趙丈華輩奉承壞了。(副凈打恭介) 是是! 老相師是不喜奉承的,晚生唯有心悅誠服而已。(末) 請酒! (同舉杯介)(副凈問外介) 選的妓女,可曾叫到了么? (外稟介) 叫到了。(雜領(lǐng)眾妓頭介) (凈細(xì)看介) (吩咐介) 今日雅集,用不著他們,叫他禮部過堂去罷。(副凈) 特令到此伺候酒席的。(凈)留下那個年小的罷。(眾下) (凈問介) 他喚什么名字? (雜稟介) 李貞麗。(凈笑介) 麗而未必貞也。(笑向副凈介) 我們扮過陶學(xué)士了,再扮一折黨太尉如何? (副凈) 妙妙! (喚介) 貞麗過來斟酒唱曲。(旦搖頭介) (凈) 為何搖頭? (旦) 不會。(凈) 呵呀! 樣樣不會,怎稱名妓。(旦) 原非名妓。(掩淚介)(凈) 你有甚心事,容你說來。
【江兒水】 (旦) 妾的心中事,亂似蓬,幾番要向君王控。拆散夫妻驚魂迸,割開母子鮮血涌,比那流賊還猛。做啞裝聾,罵著不知惶恐。
(凈) 原來有這些心事。(副凈) 這個女子卻也苦了。(末) 今日老爺們在此行樂,不必只是訴冤了。(旦) 楊老爺知道的,奴家冤苦,也值當(dāng)不的一訴。
【五供養(yǎng)】堂堂列公,半邊南朝,望你崢嶸。出身希貴寵,創(chuàng)業(yè)選聲容,后庭花又添幾種。把俺胡撮弄,對寒風(fēng)雪海冰山,苦陪觴詠。
(凈怒介) 唗 ! 這妮子胡言亂道,該打嘴了。(副凈) 聞得李貞麗,原是張?zhí)烊纭⑾囊椭佥吰奉}之妓,自然是放肆的。該打該打! (末) 看他年紀(jì)甚小,未必是那個李貞麗。(旦恨介) 便是他待怎的!
【玉交枝】東林伯仲,俺青樓皆知敬重。干兒義子重新用,絕不了魏家種。(副凈) 好大膽,罵的是那個,快快采去丟在雪中。(外采旦推倒介) (旦) 冰肌雪腸原自同,鐵心石腹何愁凍。(副凈) 這奴才,當(dāng)著內(nèi)閣大老爺,這般放肆,叫我們都開罪了。可恨可恨! (下席踢旦介) (末起拉介) (凈) 罷罷! 這樣奴才,何難處死,只怕妨了俺宰相之度。(末) 是是! 丞相之尊,娼女之賤,天地懸絕,何足介意。(副凈) 也罷! 啟過老師相,送入內(nèi)庭,揀著極苦的腳色,叫他去當(dāng)。(凈) 這也該的。(末) 著人拉去罷! (雜拉旦介) (旦) 奴家已拚一死。吐不盡鵑血滿胸,吐不盡鵑血滿胸。
(拉旦下) (凈) 好好一個雅集,被這奴才攪亂壞了。可笑,可笑! (副凈、末連三揖介) 得罪,得罪! 望乞海涵,另日竭誠罷。(凈) 興盡宜回春雪棹。(副凈)客羞應(yīng)斬美人頭。(凈、副凈從人喝直下) (末吊場介) 可憐香君才下樓,偏碰兩個冤對,這場是非免不了的; 若無下官遮蓋,香君性命也有些不妥哩。罷罷,選入內(nèi)庭,倒也省了幾日懸掛; 只是媚香樓無人看守,如何是好? (想介) 有了,畫友蘭瑛托俺尋寓,就接他暫住樓上; 待香君出來,再作商量。
賞心亭上雪初融,煮鶴燒琴宴鉅公,
惱殺秦淮歌舞伴,不同西子入?yún)菍m。
銜名供奉: 指以文學(xué)、技藝供職內(nèi)廷的官。銜,官銜; 錢謙益: 字受之,號牧齋,江蘇常熟人,以詩文名世,官南明禮部尚書,后降清。乙酉: 即南明弘光二年 (1645) ,人日,正月初七。賞心亭: 在南京城下水城門之上,臨秦淮河,為北宋時丁謂出鎮(zhèn)金陵時所建。蕊珠宮: 傳說神仙居處。業(yè)海風(fēng): 佛家語,意謂人之罪業(yè)深重,如海無涯。業(yè)海風(fēng)指從業(yè)海吹來之風(fēng)。巫山洞: 傳說楚襄王至高唐游,夢與巫山神女合歡,后逐以巫山、云雨形容男女性愛。鳳紙: 即鳳詔,皇帝詔書。太公鉤魚: 相傳姜太公 (呂尚) 在渭水上以無餌直鉤釣魚,言“負(fù)命者上鉤來”。揚(yáng)州夢: 語出唐杜牧“十年一覺揚(yáng)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句。后以揚(yáng)州夢喻聲色之樂。柳綿成萍: 古人不察植物生成之理,以為浮萍為柳綿(絮) 入水所化。 “擫笛”句: 唐人李謩愛音樂, 每每于宮墻之外偷聽唐玄宗在宮里的奏樂, 并將樂譜記下。擫: 用手按。 “趙文華”句: 嚴(yán)嵩, 喜靖時首輔,靠迎合帝意而能專權(quán)用事、植黨營私,前后柄政達(dá)二十年之久。趙文華,嘉靖時官刑部主事,因貪臟被貶,投靠嚴(yán)嵩而步步升高。他們互相勾結(jié),殘害忠良。鳴鳳: 即 《鳴鳳記》傳奇,演嚴(yán)嵩等陷害楊繼盛事。女禰衡: 東漢文士禰衡,性剛傲,曹操召之,不赴。后操大會賓客,欲辱之,召之為鼓史。衡為漁陽參撾,音節(jié)悲壯。復(fù)在操前裸衣參撾而去。此處指香君以禰衡為榜樣,直斥奸黨。“宋真宗”句: 唐京兆人,周昉,工書畫。畫有 《袁安臥雪圖》。宋丁渭,以軍功及多才險狡得寵,宋真宗,賜以《袁安臥雪圖》。事見《澠水燕談錄》及《湘山野錄》。粉抹: 以白粉抹鼻,意為扮丑角。利害:指戲劇對反派人物的揭露批判力量。陶學(xué)士: 陶榖,字秀實,宋邠州人,曾歷五代晉,漢、周三朝,入宋歷任禮、刑、戶三部尚書。“煮鶴”句: 殺死仙鶴而焚毀素琴,言摧毀美好的事物。鉅公,指大官。
倘若孤零零地賞析 《罵筵》這出戲,多數(shù)讀者 (或觀眾) 也許會驚異于戲中竟有這么多背離生活常態(tài)的“謬誤”: 李香君一個青樓女子,何以對東林黨人如此敬重; 引為知己? 又何以對當(dāng)朝權(quán)貴如此不敬; 視如寇仇?馬、阮之輩,操生殺之柄,何以對詬詈者反連呼“罷罷”,不予追究?楊龍友乃馬、阮附庸,又為何對李香君曲予回護(hù)?
但從發(fā)展的、全局的觀點分析,局部的“謬誤”印象,往往又織就了全劇的“必然”——《罵筵》中的種種不合理、不入情,與前后劇情交織,則使 《桃花扇》具有針線縝密、形神一統(tǒng)的藝術(shù)氣象。既然拈出了“謬誤”二字,那么我們緣著這種欣賞假象,把握 《罵筵》乃至全劇的藝術(shù)特征。
其一,以對生活近乎“謬誤”的戲擬處理,表現(xiàn)生活的必然,在質(zhì)的真實性上體現(xiàn)了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冷峻。“罵筵”幕啟,第一個登場的是阮大鋮。此人為魏閹余黨,一直為士林唾棄。因為與馬士英的勾結(jié),而在南明弘光朝任光祿寺卿、兵部侍郎,直至兵部尚書。按其官職,應(yīng)該搞“武備”才對,可他偏愛寫戲、演戲。以倡優(yōu)之才,受佐政之任,這是一種職與責(zé)的“謬誤”。第二個出場者,是卞玉京。久淪煙花,近墨必染,倘她追歡賣笑、思纂豪門,別人會司空見慣而決無指斥,但她卻“斷了塵心”、“飄然出院”。她與第三批出場的老清客丁繼之的出家,都表現(xiàn)了人生選擇的“謬誤”——陷入塵海最深層的生靈,最早萌動了出世的宗教之情。第四批出場者依生活常態(tài)處理,寇、鄭二人均桃花隨風(fēng),浮萍順?biāo)@钕憔谖迮鰣觯m然她自認(rèn)學(xué)歌習(xí)舞“是俺煙花本等”,但又不愿服侍皇帝、曲奉權(quán)要。反而“犯上作亂”地罵起了當(dāng)朝宰相。孤立看來,這種人性反差你也許不能接受: 青樓妓女,剛烈如火,受侮辱受迫害者居然躍上審判者的地位;聲色之妓,幾類巾幗英雄! 總之,對這逐一出場的人物作表象認(rèn)識,你會大惑不解,但當(dāng)你的欣賞觸角伸入戲劇的內(nèi)核,你一定會接受這帶有“謬誤”色彩的“必然”。
粗線條概括,上述種種“謬誤”至少在三個方面合于必然律。第一,為戲劇沖突的必然律; 第二,為人物性格發(fā)展的必然律; 第三,為作家理性認(rèn)同的必然律。姑且先讓我剖析一下李香君的贊東林而斥馬、阮,以證一切均在必然之中。李香君是李貞麗的“假女”,出場時還是個“未入芙蓉之帳”的貞女。因為其母李貞麗久為復(fù)社、幾社領(lǐng)袖張溥、夏允彝垂憐,故知香君少年時期即與東林黨人有過間接接觸。她的音樂老師蘇昆生,是反阮而心向東林的開明之士。在這種家教、師教的環(huán)境下,李香君的思想本已傾于東林,再加上與復(fù)社才子侯方域的匹配姻緣,“喜匆匆滿懷歡暢”,侯視李為畏友,李視侯為知己,李香君“一邊倒”就毫不足怪了。既然李香君的愛情幸福自始便與東林黨人相關(guān),對“東林伯仲”的“皆知敬重”可謂情出有因。而他對馬、阮之流的恨,除有與復(fù)社成員同聲相應(yīng)之處外,更多的則源于切身經(jīng)歷。阮胡子 (阮大鋮) 騙過她 (贈金助奩),害過她 (拆散良緣),而今又逼迫她 (強(qiáng)顏做戲),因此,李香君的近期不幸,多與阮氏有關(guān)。斷我幸福,分我骨肉,李香君能不言之切齒嗎? 雖然“罵筵”一出里香君的反抗有些發(fā)潑使氣,但卻是歷史糾葛、即舊有戲劇沖突的必然繼續(xù)。
若從人物性格發(fā)展來看,李香君被梳櫳前,養(yǎng)在青樓,“溫柔纖小”;與侯生相識,便長了見聞,卻奩之時,已然抱定“脫裙衫,窮不妨; 布荊人,名自香”的人生宗旨; 逼嫁田仰,香君拒不相從:“我立志守節(jié),豈在溫飽。忍饑寒,決不下這翠樓梯”,之后便有以死相抗,血濺宮扇; 既已“血噴滿地”,經(jīng)過了死的考驗,故面對舊仇新敵,她才能毫無顧忌地淋漓痛罵。罵筵之時,李香君業(yè)已成長為帶有憂民愛國情操的清醒女性。“美妓”、“名妓”,似乎已不能概括她新的性格屬性。
說到作家的理性認(rèn)同,我們不應(yīng)忽略孔尚任坎坷仕途經(jīng)歷和剛正磊落胸懷,尤不應(yīng)忽略他的文學(xué)思想和歷史精神。“傳奇雖小道”“其旨趣實本於三百篇,而義則春秋”(《桃花扇小引》); 既執(zhí) 《春秋》之義,《桃花扇》便是“有褒有貶”、“可詠可歌”的。如此,“隳三百年之帝基”者,必然要在歷史的懲罰以后,再受一次藝術(shù)的鞭撻; 而李香君的罵筵,則是作者有意讓權(quán)奸們在誤國害民之時便直接承受歷史的唾罵。阮大鋮在戲中兩演 《燕子箋》,一受罵于東林才子 (第四出),二受罵于青樓才女,兩罵呼應(yīng),揭示著罪有應(yīng)得的必然。
上面就李香君罵筵的必然作了分析。從馬士英、阮大鋮“手下留情”放脫李香君看,亦合于上文所列三個方面的必然性。李香君冒李貞麗之名出場,隱去了真身,馬、阮蒙在鼓里,楊龍友又曲加回護(hù),這是雖罵筵而未遭迫害的主要原因,不是馬、阮之輩不想下殺手,而是他們感到不值得下殺手,此之謂“只怕妨了俺宰相之度”。再者,香君罵到了點子上,揭到了瘡疤上,二人也極為心虛,怕懲治香君再招惹新的麻煩。在這種情況下,楊龍友一捧一貶,馬、阮也便順坡下驢,賣了個不得已的人情。所以,“罵筵”一出戲在本質(zhì)上又揭示了南明小朝廷的色厲內(nèi)茬與難以維繼。
其二,明暗反差、正反對照的舞臺處理,造成了人“不奇而奇”、事“不必傳而傳”的藝術(shù)效果,體現(xiàn)了“傳奇”戲的典型風(fēng)范。孔尚任在《桃花扇小識》 中已經(jīng)清醒指出,《桃花扇》所寫之事至“鄙”、至“細(xì)”、至“輕”、至“猥褻”,本不足傳; 而竟傳之,全在美人之血痕桃花,而這血痕桃花又植根于一個“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權(quán)奸”的故事。罵筵作為這個故事的高潮,則最鮮明地讓各色人等在靈魂上曝了一次光: 美者更美,丑者愈丑,“跳躍紙上,勃勃欲生”; 而觀者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雖欲忘而難忘! 比如寫妓,戲中便設(shè)了三層對照面: 上鉤者,寇白門、鄭妥娘; 逃逸者,卞玉京; 斗爭者,李香君。三者對照,香君自領(lǐng)高標(biāo)! 再如寫官,亦三項并比: 馬士英,位尊而愚; 阮大鋮,才足濟(jì)奸; 楊龍友,兩邊討好。三心不齊,故難以成事。在刻畫馬、阮兩個權(quán)奸時,戲劇除讓其與李香君成兩極對立、冰火不容態(tài)勢外,還巧妙地穿插了一段嚴(yán)嵩的舊事重提。一切都從反派角色口中莊重道來,自然而然地對嚴(yán)嵩、趙文華與馬士英、阮大鋮作了人與人的對照,對 《鳴鳳記》與 《桃花扇》作了戲與戲的對照,既表明了作者的暗寓,也表現(xiàn)了馬士英的“言清行濁”,毫無自知之明。阮大鋮所謂“晚生輩也免了幾笑粉抹”者,實在是自欺欺人。作者的用心最深處,是特設(shè)了角色的、數(shù)量的對比。罵筵,是妓罵官,且有情、有理; 而官被罵,卻無德、無威。妓與官的易勢,明證著官比妓的可憐、可鄙。從數(shù)量看,香君一個弱女子,在諸妓中年紀(jì)最小,與之對立之官有三個,又加上幫兇的吏役,她占著明顯的劣勢。雙方一交鋒,少勝眾敗,頗有一點諸葛亮舌戰(zhàn)群儒的氣象。作者將這次交鋒安排在“新年人日佳節(jié)”,也是有所寓指的。千夫所指,無疾而死,南明政權(quán)在香君罵筵的那一年垮了臺,說明了人心向背的確關(guān)系到政權(quán)的興廢。若說李香君罵倒了一個偏安的王朝,那是藝術(shù)的夸張之詞(亦如孟姜女之哭倒長城); 但是若說一個人的當(dāng)面斥罵代表了千千萬萬人的背后詛咒,因而表示一個政權(quán)失去了民心,并必然敗亡,那是我們都能接受的。從這個意義上說,罵筵一出戲又是針對一個政權(quán)的滅亡宣判。傳奇,以小事,傳奇音,確非一般應(yīng)景之戲可比。
作為傳奇佳作,《罵筵》這出戲也體現(xiàn)了 《桃花扇》一劇的總體風(fēng)格。全劇構(gòu)思奇巧,一把桃花扇,將歷史興亡與個人命運(yùn)交相輝映,使一個才子佳人的故事彌漾著民族歷史悲劇的氣息。在塑造人物形象上,重視性格開掘,較少臉譜勾勒,不但才子、佳人、清客、藝妓的意識里浸潤著民族憂患,連奸黨敗類也各有其才,各有其韻。由于十年的精心研磨,該劇曲詞、科白都達(dá)到較高的文學(xué)層次。摹態(tài)則傳神,抒情則盡意,比之元、明雜劇更趨純青。李香君一支“五供養(yǎng)”、一支“玉交枝”固然被人屢屢征引,即使插科打諢者的漫問隨答,也都含著更多的人生情趣與哲理思索。
上一篇:戲曲名著·傳奇編·孔尚任·桃花扇(第七出卻奩)
下一篇:戲曲名著·傳奇編·孔尚任·桃花扇(續(xù)四十出余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