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
荀公胸有好山川,筆下風流勝自然。
贈我云林一段景,長松巨瀑接青天。
荀慧生(1899—1968),現代京劇演員。藝名白牡丹,直隸(今河北)東光人。幼年在義順和梆子班搭班學藝,十九歲改演京劇。演花旦、刀馬旦。功底深厚,吸收梆子的唱腔、唱法和表演藝術,對京劇的傳統技法有所發展。經過長期實踐,創造出長于表演,長于刻畫人物,聲情并茂的荀派藝術。擅演天真、活潑、溫柔一類婦女腳色, 《金玉奴》、 《紅樓二尤》、《釵頭鳳》、 《荀灌娘》等劇較著名。有《荀慧生演劇散論》,常演劇目編為《荀慧生演出劇本選集》。也能畫。
老舍(1899—1966),現代小說家、戲劇家。原名舒慶春,字舍予,北京人。歷任英國倫敦大學東方學院教員、齊魯大學和山東大學教授、中國文聯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等。著述豐富,有《駱駝祥子》、 《龍須溝》、 《茶館》等,語言生動幽默,被譽為“人民藝術家”。這首詠畫詩作于1958年,詩后有如下題款: “慧生老友為畫扇,吟此致謝。老舍。一九五八年八月時全國曲藝代表在首都會演。”
中國畫歷來要求畫家“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具體地說就是要求畫墨竹者“胸有成竹”,畫山水者“胸有丘壑”或“胸有造化”。近代國畫大師吳昌碩《勗仲熊》就說:“五岳儲心胸,崢嶸出筆底。”荀慧生善畫山水,那么,就必然如老舍所說: “荀公胸有好山川”。老舍的詩句既是傳統畫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新的發揮,又是對荀慧生的生活素養和繪畫修養的詩意概括,它還令人聯想到:荀慧生京劇表演藝術之所以如此精湛,戲曲成就之所以如此突出,是和他的“胸有好山川”分不開的。
然而,中國畫又強調“氣韻生動,機奪造化” (元楊維楨《圖繪寶鑒序》),也就是所謂“筆補造化天無功”。老舍詩的第二句,正是從這一角度來題詠荀慧生畫扇的。荀慧生筆下的文采風流,既來自儲之胸中的大好山川,又勝似作為客體的自然造化,因為它經過了提煉概括,美化加工,又滲透了藝術家的主體情致。胸有山川,筆勝自然,老舍以其慣用的通俗簡明的語言,道出了中國畫創作的藝術辯證法。
“贈我云林一段景”,這是點出了一位著名藝術家和一位著名文學家之間的深情厚誼。云林,既可理解為元代著名畫家倪云林,即畫藝達到了“逸品之宗”倪云林筆下的那種境界,又可理解為畫上煙云環繞,林木清幽的引人入勝的景色。這樣的“云林一段景”,是多么可愛;其中蘊含的友情,又是多么彌足珍貴啊! “長松巨瀑接青天”,這是對畫面景物的生動描述,又可看作是詩歌創作常用的以景結情的手法,如是,則這句又可理解為二人友情的象征:如瀑之常流,如松之長青,如云天之高遠……
老舍這首詠畫詩,明白如話卻意趣豐饒,短短四句卻余味不盡,不愧為語言藝術家的大手筆。然而更有意趣的是,它發人深思:作為“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為什么還要作畫?
先說一個真實發生的小故事。荀慧生早年在上海演出《丹青引》,自己扮演劇中主角楊云友。楊云友是一位女畫家,她善摹明代大書畫家董其昌墨跡,并達到了亂真的程度。由于她家貧無計,只得假借董其昌名義賣字畫為生。荀慧生在演該戲時,自己也當場畫了一幅中堂山水,有似于董其昌的風格,他還在畫上揮毫題詩,落款為“華亭董玄宰” (董其昌為松江華亭人,字玄宰)。這事立即在上海藝術界傳為美談。
但是,如果把演員工于書畫僅僅理解為滿足演出時布景道具的急需,那未免太狹隘了。任何藝術,不僅是詩、書、畫、印,而且是戲曲與繪畫,舞蹈與書法……都是相交相通,互滲互補的,因為它們都服從于共同的美的規律。一個人如果僅僅是詩中學詩,書中學書,畫中學畫,戲中學戲,把自己束縛在專業的小圈子里,那是注定不會有成就的。應該知道,除了專攻本門藝術之外,工夫還在詩、書、畫、戲之外,生活當然是必不可少的,而兼通一兩門藝術,也有觸類旁通的妙用。荀慧生曾在《〈紅樓夢〉的啟示》一文中談親身體會說:
我認為,好書好畫,那怕片幅殘卷,對人都有好處。一幅好畫,寥寥數筆,神氣立見,這使我覺得我們演員也要著重表演角色的意態和神韻,要含蓄而又顯明。……在我已往的藝術生活里,從《紅樓夢》這部書里所得好處最大。
荀慧生在這里已把戲曲和繪畫、文學溝通了。再說,他演《丹青引》,沒讀過杜甫的同名長詩行嗎?他摹仿董畫,不了解董其昌在明代繪畫史上的地位行嗎?他和老舍的友誼,也應兼作如是觀。推而廣之, “四大名旦”之首的梅蘭芳愛作畫,愛觀賞雕塑……這也能給人以深刻的啟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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