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旅夜書懷》唐山水詩鑒賞
杜甫
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
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
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
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
唐代宗永泰元年(765)四月,杜甫的好友嚴武病逝,詩人失去依靠,鑒于上次嚴武離蜀成都大亂的教訓,他預感到矛盾重重、勾心斗角的成都官場又將會暴發一場戰亂,于是就在五月攜家匆匆離開成都乘舟南下,途經嘉州(今四川樂山)、戎州(今四川宜賓)、渝州(今重慶)、忠州(今四川忠縣)而抵云安(今四川云陽)。《旅夜書懷》就是這次旅途中的作品。蔡夢弼定此詩為大歷五年(770)三月杜甫自衡州(今湖南衡陽)暫往潭州(今湖南長沙)時所作(見《杜工部草堂詩箋》卷三十九),那是不確的。
這首五言律詩,格律嚴整,結構井然,正如吳瞻泰所說: “前半旅夜之景,后半書懷。然‘獨夜舟’三字,直貫后半; ‘一沙鷗’三字,暗抱前半。”(《杜詩提要》卷九)詩人乘一葉孤舟,挈婦將雛,漂泊遠游,那心情是很凄苦寂寞的。夜幕降臨,微風吹拂著岸邊的小草,詩人獨居孤舟之中,夜不成寐,抬眼望去,遠處的天幕上垂掛著幾顆星星,就要和空曠遼闊的原野的盡頭連接在一起了; 低頭俯視,皎潔的明月倒映在水中,隨著那滾滾長江洶涌翻騰,一瀉千里。前四句寫旅夜之景極有層次: 一、二兩句是就近而小者著筆,點明時間、地點和個人處境,連用 “細”、“微”、“危”、“獨” 四字,不僅準確地寫出了旅夜獨宿的情景,而且深細入微地傳達出詩人孤寂悲涼的心情。三、四兩句是就大而遠者渲染,“星垂”、“野闊”、“月涌”、“江流”,處處都和前二句所寫之景形成強烈的對比,意象生動,境界壯闊,氣勢磅礴。“垂”、“闊”、“涌”、“流” 四字力透紙背,表現了詩人處于逆境中的博大胸懷和兀傲不平的感情。雖是寫景,但又不是純粹描寫自然景物,作者獨有的感受已隱寓其中了。
后四句書懷,也寫得跌宕起伏。五、六兩句是以反言見意。杜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曾向唐玄宗獻“三大禮賦”,得到玄宗的賞識,所謂“憶獻三賦蓬萊宮,自怪一日聲輝赫。集賢學士如堵墻,觀我落筆中書堂”(《莫相疑行》)是也。“詞感帝王尊”,“文章實致身”,后被肅宗任為左拾遺。而杜甫的被罷左拾遺,是因為疏救房琯,觸怒肅宗; 他之所以退出嚴武幕府,是因為不堪束縛,與同僚意見不合。老病云云,不過是托辭罷了。名實因文章而著,官不為老病而休,而以“豈”、“應”二虛字反言之,則愈見其悲憤抑郁之情。有志不獲騁,飄泊江湖間,窮愁潦倒,竟何似也?直天地間一沙鷗耳! 最后兩句一問一答,即景自況,愈見蒼涼悲郁。黃生說得好: “一沙鷗,何其渺!天地字,何其大! 合而言之曰‘天地一沙鷗’,作者吞聲,讀者失笑。”(《杜詩說》卷五)金圣嘆更發揮說:“夫天地大矣,一沙鷗何所當于其間,乃言一沙鷗而必帶言天地者? 天地自不以沙鷗為意,沙鷗自無日不以天意為意。然則非詠天地而帶有沙鷗,乃詠沙鷗而定不得不帶有天地也。” (《杜詩解》卷三) “一沙鷗” 又應前“獨”字,可見針線之密。作者巧妙地運用了一系列比喻、映襯、對比的藝術手法,極大地豐富了詩歌的意蘊,增強了感人力量。我們吟誦著這首詩,雖感凄苦,但不衰頹,總覺危苦中眼界闊大,窮促中胸懷曠遠,這正是詩人人格的偉大之處。所以紀昀說:“通首神完氣足,氣象萬千,可當雄渾之品。”(《瀛奎律髓匯評》卷十五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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