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戲曲名著鑒賞辭典·傳奇編·無名氏·借靴
張三要去朋友家賀壽赴宴,為了裝扮得體面些,就去向老友劉二借靴子。劉二起初喜迎張三,并夸敘兩人的深情厚誼,甚至熱忱慷慨地表示愿為張三獻出血肉之軀,乃至不怕“萬剮凌遲”,但一聽說“借靴”二字,立即就反了臉皮,提出種種借口,予以拒絕。后來,雖然忍疼借給,卻因再三拖延,致使張三“如飛走來”,依然未及赴宴,被迫餓困于路。張三剛走,劉二就悔恨交加,其妻也埋怨他借靴與人,“造起反來”,把他氣得“黃瘦了”許多。于是,他連夜帶領仆人提著燈籠前去追索靴子。為怕靴子受磨損,他甚至要把全家人都“打”起來趕緊修路。劉二要回了靴子,竟出人意外地又對張三作出了新的許諾,張三以妙語回敬。
(副上)
【梨花兒】小子生平說謊多,全憑舌劍兩頭唆。禮義相待是俺的哥,不雅梳裝雅意多。
排行第三我姓張,從來說謊過時光; 說得干魚睜開眼,道得鐵佛放毫光。小子張擔。前村金仰橋壽誕,我送了賀禮去,今日請我吃酒,頭上身上多有了,腳上只少一雙靴子穿上。聞得劉二哥新做一雙皂靴在家,不免去借他的官冕官冕,有何不可? 這里是了。開門,開門。(凈上) 來了。是那個嚇?
【高腔】 靜掩柴扉,(內狗叫介。) 剝皮的,不要叫。是何人驚動了我家汪汪的犬吠? (副) 是我,開門嚇! (凈) 且住,我想日間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不吃驚。舊糧已完,新糧未追,這是甚的人嚇? 敢只是為官糧將人拘系?我這里連忙整衣,向前去問個端的。(副) 二哥,是我。(凈) 原來是月明千里故人稀。請坐。小二對奶奶說,不是別人,是張三爺來了。疾忙的殺雞做飯,打酒烹茶,請兄弟穩坐中堂席。(副) 我和你自己弟兄,何消這等費事? (凈) 我和你如兄若弟,(副) 如魚似水,(凈) 管、鮑分金,(副) 和你雷、陳結義。(合) 好一似靈山會上舊相知。(凈) 賢弟,你今日來,劣兄家下昨日就有許多吉兆,吾說與你聽: 俺只見壁門上滴溜溜的喜蛛垂,忽喇喇的旋風吹,灶中煙火起柴灰。(副) 好得緊。(凈)燈花兒報喜,燕子兒銜泥; 又只見喳喳的,又只見喳喳的喜雀在枝頭上戲。我著實的想你哩! (副) 怎么的想法? (凈) 我想你懶進茶飯,不似你博帶這么穿衣。(副) 我一路來,嘴也沒有住著的念你哩! (凈) 怎么樣念法? (副) 我說: 二哥,二哥,二哥哥。(凈) 怪不得我絕早在這里打噴涕。(副) 怎么樣打法? (凈) 我就瞎涕,瞎涕,瞎涕涕,一連打了二、三十。今日你來做甚的? 疾忙的說我知。(副) 要腦漿。(凈) 要腦漿,悶棍敲。(副) 要鮮血。(凈) 要鮮血,鋼刀刺; 一任你剖腹剜心,剖腹剜心,萬剮凌遲! (副) 實不瞞你,前村金仰橋壽誕,我送了賀禮去,今日請我吃酒,頭上身上多有了,腳上單少一雙靴子穿穿; 聞得二哥新做一雙皂皮靴在家,要借你的來官冕官冕,不知可肯?不知可肯? (凈)
【前腔】 嚇得我戰戰兢兢, 我好一似呆瘦。 你把借靴二字且自擱起。虧著你這喬嘴臉好一似柳盜跖! 虧著你惡面皮 ,認你一似打劫賊! 急得我騰騰怒氣! 急得我騰騰怒氣!
(副) 二十年的好弟兄,為了這雙靴子就變起臉、老面皮的殺才! (凈) 真正舌頭底下壓殺了人! 你不曉得,劣兄為了這雙靴子,費了無數心機,請了天下兩京十三省的皮匠,不要說是工錢,你想盤川路費不知去了多少。(副) 為了這雙靴子請這許多皮匠? 我不信。(凈) 你不信,我數你聽。(念介) 那北京薊州有個趙皮,南京蘇州有個呂皮,山東登州有個蔡皮,江西贛州有個羅皮,河南汝州有個王皮,福建漳州有個陳皮,湖廣荊州有個錢皮:
【前腔】 多來與我做靴子。我這里宰下一口烏豬,擺下筵席; 擺下筵席,斟上酒,忙下跪。(副) 起來,起來,借不借由你,怎么跪起我來? (凈) 啐! 我跪你么? 我敬酒與皮匠吃。(副) 嚇,敬酒那皮匠吃。(凈) 我自從來做起,何曾穿它有半日?我把油單紙兒包裹好好的,每日向中堂高高擱起,高高擱起。(副) 敢是你舍不得穿?(凈) 非是我舍不得穿,似我這般人兒常常有,那無福之人難消受。你今日果然借生割指,被你借將去,借將去。
(副) 二十年的好弟兄,你不肯借? (凈) 借便借與你了,只是費事得很哩! (副) 有甚費事么? (凈) 我這靴子要祭它一祭,才可穿得。(副) 若不祭呢? (凈) 若不祭,穿在腳上,煞時頭疼發熱,還要害傷寒。(副) 怎么樣祭法? (凈) 小意思,看得見,烏豬一口,白羊一腔,鵝一只,雞一只,酒一壇,金錢紙馬圍花香燭,鼓手四個,禮生一雙,頭二十兩銀子,祭了它,拿去穿罷了! (副) 放你娘二十四個狗臭屁! 我有了這許多銀子,做他娘幾十雙,一世還穿不了,還來替你借! (凈) 在你面上省事些,買了烏豬一口,雞一只,魚一尾,金錢紙馬,打幾斤酒,弄個禮生來念念罷了。(副) 也來不起! (凈) 終不然,清香一炷,凈水一盞。(副) 這個使得。借重你替我備了吧! (凈) 罷了罷了,樣樣多省了,走。(副) 那里去? (凈) 弄個禮生來念念啥。(副) 弄個禮生來,免不得又要錢把銀子打發; 索性借重你替我念念,一客不煩二主,老爹。(凈) 也是,我念罷了。賢弟,你席上去帶些果子我吃吃,我是貪小利的。(副) 罷了。(凈) 小二,對奶奶說,在描金廚里拿我的新皂靴出來! (內應介。) (凈) 輕些, 不要磕了, 不要磕了。 走來, 你就把頭頂出來罷。(丑拿上,摜介。凈) 遭瘟的! 狗入的! 叫你輕些,倒是一摜! (丑) 這樣輕的,還說摜! (副拿介。凈) 他認生哩。(副)破也破了,還要見神見鬼的! (凈) 是我穿破的? 放在廚里漬漬的,是老鼠咬吊的??? 靴子,可憐你要出門了! 來,來,磕頭。(副) 靴子要磕頭么? (凈) 請教你,不磕頭怎么樣禱告?(副) 罷了,沒奈何。(凈) 伏以主祭者進住鞠躬,伏以今年今月今日今時主祭者張擔。(副) 張擔。(凈) 謹備清香凈燭,謹祭牛皮大王,馬皮將軍,羊皮元帥,狗皮先鋒,楦頭判官,椎子祖宗,豬鬃奶奶,黃蠟膠水一切等神: 但愿借去靴子,腳手堅牢長長用; 若是待慢靴子,萬剮凌遲。嗚呼哀哉! 尚饗! (副拿靴走介。凈) 那里去! (副) 你禱告完了,我去了。(凈) 不好了,穿也沒有穿,被你一擠克擠壞了。(副) 這是龍皮做的?(凈) 雖不是龍皮做的,這皮來得遠。(副) 叫什么皮? (凈念介) 這是貂鼠皮,出在遼東,縫著線出在陜西,下江南合了一雙氈絨底,錦家染就烏云皂紵絲,沿回出在云南交趾國。(合)
【前腔】 休說非容易。今日借去,明日送還。(副走,凈扯住介,副) 天色晚了,那里好上席了。(凈) 早得很哩。我問你,借我的靴子,終究是那個穿呢? (副) 是我穿嚇。(凈) 反了,反了! 你這個人穿我的靴子起來! (副) 我不是人,什么人才穿得? (凈) 除非是李太白方敢穿; 高力士才可脫。楊貴妃捧硯旁邊立,錦衣花帽才敢脫,脫向窗前高擱起。(合前)
(副走介,凈) 話還沒有說完,又跑了。(副) 二哥,你放我去吃些東西混混啥。(凈) 早得很哩,他每客眾。這靴子借你穿罷了 。小二,把那靴律與他帶了去。(副) 古來只有 《大明律》,什么靴律? (凈) 劣兄愛這雙靴子,自己造成的靴律。(副) 靴律怎么樣? (凈) 穿了靴,假如掉了頭,綻了幫,斷了線,磨了·底,多要問罪哩。(副) 假如掉了頭呢? (凈)
【前腔】 假如掉了頭,綁起來,將悶棍敲。(副) 綻了幫? (凈) 綻了幫,咽喉下將鋼刀割。(副) 斷了線呢? (凈) 斷了線,左膀打他三十臂。(副) 磨了底? (凈) 磨了底,腳下攮上幾千椎,消不盡我的胸中氣! (副) 輕者? (凈) 輕者流徒絞斬。(副) 重者? (凈) 重者萬剮凌遲。(合前)
(副走介,凈) 那里去? (副) 這時候菜多上完了。(凈) 早哩。賢弟,吾還有幾句話得罪你,你出世為人,可曾穿過皂靴么?(副) 啐! 一個人難道靴子都沒有穿過么? (凈) 請教怎么個穿法? (副) 一套,朝下一蹬。(凈) 撒開,這一蹬就完了,求你輕些啥。(副) 是了,是了,曉得。(凈) 賢弟,他是財主家邊,倘然你多吃了幾杯酒,或是車,或是馬,送你回來。老爺爺,一頓磨就磨壞了。(副) 你也教會了我。(凈) 也是,我教你。
【前腔】 倘騎馬,加上護連; 坐車時,鋪上席氈。左右分身輕省的,休得搖頭擺尾顛狂走,醉后行時休落后。(凈) 借我的靴子有個比方。(副) 你有什么屁,只管放罷了! (凈) 好一似糞堆生出靈芝草,污泥中生出比目魚。我和你一生志氣為朋友,比不得一面相交識。(合前) (副拿急下。凈) 慢些走。
【尾】 你記取,勞記取,送來就送來,若有些差遲,我怎肯輕輕的放過了你? (下)
(副上) 那里說起! 遇了這樣一個人,纏了半日,才得脫身。不知可曾上席,這里是了。呀,開門在此,燈也沒有,不像個請客的嚇。待我叫一聲看,開門。(內) 是那個? (副) 是張三爺來赴席的。(內) 客多散了。(副) 散了嚇? 不好了! 喂! 二哥,我白白的來,不拘什么殘肴,燙壺酒,只當領了情罷了。(內)殘肴散把眾人吃了。(副) 酒呢? (內) 壇多翻過來了。(副) 茶呢? (內) 爐上火多熄了。(副) 我口渴得緊,就是冷水也罷了。(內) 水嚇,缸里頭惡水去吃了吧。(副) 入你囚娘! 入你囚娘! 吾就不借這雙牢靴子,怎到得這個田地! 餓得很了,走不動,且拿它做了枕頭睡一覺,慢慢的回去罷。(困介。丑提燈隨凈上) 小二,走嚇??? 小二,你張三叔借了我的靴子,這時候不見送來,這個人好混帳嚇! (丑) 便是。(凈) 我每打著燈籠迎上去, 我想借靴不還是誰非? 我想“人而無信, 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
【高腔】 全不想失信于人; 卻原來是不中交的相識! 這是那里說起?差不多要睡了,外邊乒乓乒乓打門,我說是那一個,是你張三叔要借我的靴子穿穿。我是拿定主意不肯借,乞這雙牢耳朵軟得很,被他一頓奉承,奉承了去。那得知奶奶造起反來了,才端夜飯出來,小菜多倒在地下,錫輟摜扁了,馬子跌翻了。我說:“奶奶,為甚的啥?”他說:“好嚇! 自己舍不得穿,到借與別人穿么?”這個,難道也是我怕他? 本來說得有理嚇。我一口悶氣在心,夜飯多吃不下,睡又睡不著,心里只是想這雙靴子,連我的心多疼了。小二,你把燈來照照我的臉怎么樣了? (丑) 老爹黃瘦了。(凈) 咳,是了! 怪不道這會摸下去,下巴覺道只管尖了下來了??? 減卻了臉上容,又添我心頭怒。似這等來往走東西,上下哭啼啼,眼中干又淚,前后走高低,今夜里何曾枕著的安心睡? 燈籠呢? 燈籠呢? (丑) 在這里。(凈) 燈籠照我的,照你的么? 我是有心事的人,那里跟得上你! 地下為啥一高一低的? (丑) 修街。(凈)遭瘟的! 又遇著修街! 天爺爺,你張三叔可打這里走的? (丑) 正路。(凈) 正路,我的靴子還好哩! 我想養軍千日,用在一朝; 快些回家去,大大小小睡著了,把靴底打他屁股,打醒時叫他每多帶些鋤鍬來,把這一路爬平了,待他回來好走啥。(丑) 吾回去拿鋤鍬,倘或不打這里走,可不兩下耽誤了? 還是迎上前去。(凈) 似這等路險山危,路險山危,多是些不平地!
(跌介) 跌死了,克膝多跌爛了! 是什么東西? (丑) 修街直修到這里,叫做攔街石。(凈) 張三叔可打這里走的? (丑) 正路。 (凈) 還好哩。 我這靴子在石頭上便撒開了。 我的兒,順過一邊。(丑) 掇不動。(凈) 死攮飯的! 掇! (丑) 不好了!閃了腰了! (凈) 狗入的! 提了燈,拿了巾,我不會把頭頂他的! 嚇! 皮多撻了! 嚇! 小二,你張三叔打別處轉了去,怎么處? (丑) 正路。(凈) 我的靴,我的皮,我的幫,我的底,鐵靴子也要磨穿底! (跌介。) 又是什么? (丑) 是張三爺睡在這里。(副) 我入你囚娘! 入你囚娘! (凈) 呔! 喪良心的! 少吃些啥,吃得爛醉,穿了還要摜! (副) 那個穿的! 這樣求你放了我去吃些東西,被你死纏住了,如飛走來,遲了,客多散了,門多閉了,燈都熄了,人多睡了,還要赴席! 還說我吃醉! 靴多沒有穿! (凈) 沒有穿,我不信,燈來照照看。果然!
【尾】 謝兄弟把我靴子漿洗得好好的; 今后若來借,不敢相違拗。二十年相交熱如火!
(副) 二哥說話有些錯; 今后若來借,卻不餓殺了我? (諢下)
皂靴: 黑色的靴子。官冕: 猶言體面 本作“冠冕”,含有高貴之意。管,鮑分金: 春秋時,管仲和鮑叔牙友善,年輕時曾合伙做生意,每次分錢時管仲都多拿些,鮑叔牙知他家境貧寒而不予計較。后世多以“管、鮑比喻友誼深厚的人。(見《列子·力命》或《史記·管晏列傳》)。雷、陳結義: 東漢時、雷義與陳重交好,雷義被地方官吏推薦為茂才,想讓給陳重,不允,就裝瘋逃走。人們傳誦:“膠漆自謂堅,不如雷與陳” (見《后漢書·雷義傳》)。靈山會: 神仙聚會。靈山,傳說中佛祖釋迦牟尼的住地。喬嘴臉: 裝腔作態的怪面孔。禮生: 贊禮的司儀。頭: 錢物、時間、方位的約指。此言一二十兩銀子。沿回: 滾條,滾邊。錦衣: 錦衣衛,皇帝的衛士?;?,借指太監?!洞竺髀伞罚?明代制訂的一部法律書。攘 (nang): 刺,用刀刺。
在私有制社會里,剝削階級的吝嗇、貪鄙、刻薄、虛偽,是構成現實生活矛盾關系的因素之一。這出《借靴》短劇,正以辛辣的諷刺、強烈的夸張和鮮明的對比等手法,精巧地勾勒出普通人世中的一例典型,從一個側面對社會矛盾作了極其生動的展示。
劇作的諷刺對象主要是劉二,但作者卻首先讓張三登臺亮相。這不僅有交代劇情來由、引起戲劇沖突的作用,而且還另有一番審美諧趣。張三一上場,就以善于掉謊而自鳴得意。口稱穿戴雖不雅致,而雅興卻匪淺。以其一反一正的自我矛盾,為全劇奠定了喜劇基礎。更為微妙的是,當人們懷著好奇心等待他施展掉謊手段時,卻不料他面對劉二的有靴不忍出借,才能卻一無所施,陷入欲借不得、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這便反襯了劉二的慳吝和尖刁。
劉二上場時,伴隨著汪汪狗吠聲,繪聲繪形地渲染了這土財主閉門安居的特有氣氛。他見到老友張三,連忙吩咐:“疾忙的殺雞做飯,打酒烹茶”。以舞臺上的歡樂氣氛,為后面戲文作了鮮明而強烈的反面鋪墊。
隨即由劉二自述與張三“如兄如弟”、“管。鮑分金”的深厚情意,夸敘張三之來給自家增添“吉兆”,并將所謂“友情”的渲染層導遞升,升高到情愿為對方獻“腦漿”,“一任”對方“剖腹剜心”的嚇人程度。觀眾滿以為張三此次定能如愿以償,殊不知一句“借靴”剛剛出口,一下子“嚇得”劉二“戰戰兢兢”,如癡如呆,并“急得”他“騰騰怒氣!”這前映后照的巨大反差,產生了極強的喜劇效果。由于前面并未預示劉二的虛偽與吝嗇,觀眾起初還真以為他極其慷慨好客、敦重情誼,及觀其行,始恍然大悟,這一劇情的陡轉,激起了讀者 (觀眾) 心理上的很大疑竇和強烈懸念,產生了欲知下文的濃厚興趣。戲劇正好借劉二的前后矛盾和言行背反,展開了角色自身性格的逐層剝露。
作品的巧妙還在于: 沒有讓劉二馬上說出懼恨別人借靴的原因或理由,而是演示他突然間出言不遜地辱罵著借靴人。企圖以旁敲側擊,指桑罵槐,懾住對方,打消借靴念頭。繼而,又口若懸河地夸敘他制作靴子的艱難與巨大耗費。說得天花亂墜,好不煞有介事,似乎普通的一雙靴子真真是“昂貴之至”! 唯其“昂貴之至”,所以,把靴子“包裹好”并“高高擱起”,聲稱這靴子雖平凡卻“無福之人難消受”,因而,一提借靴,就害得他“割指”般疼痛難受。劇情沿著劉二獨特性格的內在邏輯,層層推進,使人明顯意識到,此靴斷難出借。
戲劇鋪排到此,似乎是山窮水盡前無路,卻不料張三“二十年的好弟兄”一句臺詞,使劉二一時難以招架,于是,花明柳暗地竟出現了新的轉機。劉二聲稱,靴必祭后方可出借,否則,將貽害于借者。劉二的虛張浮詞,一反觀眾的忖度,而另呈妙趣。末后他竟然還大發善心,甘愿不辭辛勞地代替借客念誦祭詞。觀眾正要為之頷首激賞時,卻不料他的一句話抖露了心靈奧秘:“賢弟,你席上去帶些果子我吃吃,我是貪小利的?!笔箘⒍潏D小利,斤斤計較的齷齪面目活脫而出。人們都說喜劇的美感特征是笑。但笑有各種各樣的笑,有的笑只能引人感官上的短暫快適,卻沒有多大的審美意義,英國19世紀著名作家梅瑞狄斯在論述“喜劇的觀念及喜劇精神的效用”時概括得很好:“真正喜劇的考驗則在于它能否引起有深意的笑?!?(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下卷87頁) 本劇的高明之處在于,通過普通人日常的平凡生活,選擇借靴這比比皆是的小事件,用短短兩句臺詞,就輕巧而自然地把一個刻薄而又貪婪者的可笑嘴臉,神情逼肖而又入骨三分地勾畫出來,引人在陣陣笑聲中品賞到回味不盡的審美意趣,讓人進一步領會到這樣一個樸素的美學意蘊——正如被恩格斯稱為文藝復興時代巨人之一的達·芬奇所說:“如果所愛好的對象是卑鄙的,它的愛好者也就變成卑鄙的”。(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上卷181頁) 卑鄙的反面正是崇高。
通過喚小仆頂靴而出、對靴子鞠躬祭禱的反復折騰,終于道出“今日借去,明日送還”,觀眾不由得舒了一口氣。眼看著張三持靴而走,卻不料劉二又緣靴而生發嘮叨出李太白、高力士和楊貴妃的風雅典故,繼而,又抬出聳人聽聞的“靴律”來嚇唬人。口稱,若有損壞,當“萬剮凌遲”。一臉的冰霜之氣,給舞臺籠罩了陰森氣氳。然后才在嚕嚕的指教穿靴與囑咐愛靴的反復叮嚀聲中, 讓張三匆匆持靴而去。
就在觀眾心弦稍一緩解時,舞臺上又出人意外地推出另一個喜劇場面。
在清代乾隆年間興起的一種鼓曲藝術——《子弟書》中,有一篇鶴侶寫的亦名《借靴》的說唱詞 (見中國曲藝工作者協會遼寧分會編《子弟書選》,1979年印行),依榜原作而無甚新創,把《借靴》戲中頗為精彩的一段——張三到“壽誕”者家叫門的戲情忽略了。本劇表演張三在又饑又渴又氣又急的情況下,向已“送了賀禮”的“壽誕”者,呼要一點兒“殘肴”不得,仰求一口冷水也遭拒絕時,“走不動”了,只得枕靴而睡。戲曲以其欣欣然為赴宴而上場,卻凄凄然餓困于路旁的前后跌宕,激蕩出舞臺上滑稽喜劇的謔趣。這一來,不但拓寬了舞臺戲路,調節了劇場氛圍,豐富了觀眾視感,而且也深化了戲劇意蘊。它生動地昭示人們: 世情澆薄,比比皆是; 社會炎涼,令人鼻酸! 張三叫門的場面雖簡練地穿插而過,但舞臺效果卻頗有神彩和韻味。
就在張三枕靴而睡的片刻冷場中,劉二卻率領小仆提燈追靴,使舞臺旋又趨于熱鬧。劉二這個俗不可耐的土財主,為了一雙小小的靴子,偏又吟誦起孔圣人的遺訓,什么“人而無信”、“大車無輗”,好不嚇人。這正如被人們稱為亞里斯多德以后最大評論家的古羅馬郎加納斯所揭示的:“一個瑣屑的問題用富麗堂皇的言語打扮起來,會產生把一個悲劇英雄的巨大面具戴在小孩頭上那樣的效果?!?(伍蠡甫等編《西方文論選》 上卷129頁)
接著,又寫道,劉二為惜靴而要修路,竟叫小仆回家去把全家人都“打”起來,又用什么“養軍千日,用在一朝”的危言,以聳人聽聞,正與張三借靴時他裝腔做勢先后映襯,益增嘲謔的妙趣。
人們每每稱贊法國諷刺喜劇大師莫里哀 《吝嗇鬼》中阿爾巴貢的這幾句臺詞:“捉賊! 捉賊! 捉兇手! 捉殺人犯! ……我完啦! ……叫人把我的錢偷了去啦” (李健吾譯 《莫里哀喜劇六種》),認為它酷肖守財奴的聲口?!督柩ァ分袆⒍胁恢约旱难プ邮欠癖蝗舜?,就在追靴路上喪心病狂地呼叫:“我的靴,我的皮,我的幫,我的底; 鐵靴子也要磨穿底!”并氣急敗壞地“跌”倒在地。這一段精彩的舞臺表演,跟 《吝嗇鬼》正有異曲同工之妙,劉二這小氣鬼的音容形貌的心胸氣質活現于紙上。它把戲劇美學家所揭橥的命題——“吝嗇這個毛病會使思想閉塞,心靈渺小” (法國杰出哲學家、文學家狄德羅: 《論戲劇藝術》,見伍蠡甫等編 《西方文論選》上卷376頁) ——生動地塑造成滿臺生風的戲劇造型,給人以戲劇美的享受。于此可見,本劇通過小小借靴一事,竟能鋪排得舞臺上波峰迭起,引人入勝,而又曲折有致,耐人回味。它不像元人雜劇 《看錢奴》那樣,有神鬼變幻的穿插,有買兒訛賬之惡辣; 它也不像俄國大師果戈理 《欽差大臣》那樣過多地借用偶然性巧遇; 它的戲文不求詭怪異,而內蘊卻頗饒機趣。它透過平凡而習見的市俗一角小窗口,于輕松的調侃和戲謔的揶揄中,讓人領略到嚴肅的審美課題: 什么是人性美的真諦?
戲劇美學家說:“應該把一個劇本的興趣集中在它的結尾?!?(狄德羅: 《論戲劇藝術》,見伍蠡甫等編 《西方文論選》上卷361頁) 明代著名戲曲評論家王驥德也深有體會地說道: 戲劇結尾時,“末句更得一極俊語收之,方妙?!?《曲律》卷三,轉引自同上書168頁) 本劇在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劉二視靴如命的鄙吝和謊言害人的刁鉆之后,卻又寫他竟然親口大聲許諾借靴:“今后若來借,不敢相違拗”。這一口頭上的慷慨與他內心的慳吝、卑怯,再次形成強烈對比。當人們尚未來得及對之細加品評時,張三一句“今后若來借,卻不餓殺了我”! 立即煥發出妙語解頤、詼諧幽默的謔趣,從而加深了對丑的嘲弄與鄙棄,并進而激發出對美的向往與贊頌。這樣的戲劇結尾,堪稱為審美創造的成功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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