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文·柳敬亭傳
黃宗羲
余讀《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1),記當時演史小說者數十人(2)。自此以來,其姓名不可得聞。乃近年共稱柳敬亭之說書。
柳敬亭者,揚之泰州人(3),本姓曹。年十五,獷悍無賴(4),犯法當死,變姓柳,之盱眙市中為人說書(5),已能傾動其市人(6)。久之,過江,云間有儒生莫后光見之(7),曰:“此子機變(8),可使以其技鳴(9)。”于是謂之曰: “說書雖小技,然必句性情(10),習方俗(11),如優孟搖頭而歌(12),而后可以得志(13)。”敬亭退而凝神定氣(14),簡練揣摩(15),期月而詣莫生(16)。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歡咍嗢噱矣(17)。”又期月,生曰:“子之說,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18):“子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蓋進乎技矣(19)。”由是之揚,之杭,之金陵(20),名達于縉紳間(21)。華堂旅會(22),閑亭獨坐,爭延之使奏其技(23),無不當于心稱善也。
寧南南下(24),皖帥欲結歡寧南(25),致敬亭于幕府(26)。寧南以為相見之晚,使參機密。軍中亦不敢以說書目敬亭(27)。寧南不知書(28),所有文檄(29),幕下儒生設意修詞(30),援古證今(31),極力為之,寧南皆不悅。而敬亭耳剽口熟(32),從委巷活套中來者(33),無不與寧南意合。嘗奉命至金陵(34),是時朝中皆畏寧南,聞其使人來,莫不傾動加禮(35),宰執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36),稱柳將軍,敬亭亦無所不安也。其市井小人昔與敬亭爾汝者(37),從道旁私語: “此故吾儕同說書者也(38),今富貴若此! ”
亡何國變(39),寧南死。敬亭喪失其資略盡(40),貧困如故時,始復上街頭理其故業。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41)、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42),鄉俗好尚(43),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44);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45),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
〔注釋〕(1)《東京夢華錄》: 南宋孟元老著,十卷,著者追憶北宋都城汴梁(今河南省開封市)的都市生活和風土人情,其中有關于當時的瓦肆(游樂場所)和在瓦肆中表演的雜耍、說書等伎藝的記載。《武林舊事》: 十卷,南宋周密(署名“泗水潛夫”)著,是作者入元以后追憶南宋都城臨安(今杭州市)的舊事而作。其中詳細記載了當時各色伎藝和藝人的名單。武林: 山名,即今杭州市西靈隱,后多用來代指杭州。(2)當時演史小說者數十人: 宋時說話(說書)有小說、講史(又稱平話)、說經等名目。據《東京夢華錄》 “京瓦伎藝”條記載,北宋時講史有孫寬等五人,小說有李慥等六人; 《武林舊事》 “諸色伎藝人”條記載,南宋時演史(即講史)有喬萬卷等二十三人,小說有蔡和等五十二人。(3)揚: 揚州府,府治在今江蘇省揚州市。泰州: 今江蘇省泰州市,當時屬揚州府。(4)獷悍: 粗獷兇悍。(5)之:往。盱(xu)眙(yi):縣名,今江蘇省盱眙縣。(6)傾動: 使人傾倒動容。(7)云間: 松江府的別稱,今上海市松江縣。(8)機變: 機敏靈活。(9)以其技鳴: 以他的演技而聞名。鳴: 揚聲名。(10)句(gou)性情: 勾畫、描摹人物的性格感情。句: 同“勾”。(11)習方俗: 研習各地的風土人情。(12)優孟搖頭而歌: 語見《史記·滑稽列傳》。優伶名孟,春秋時楚國人。楚令尹孫叔敖死,他的兒子窮得以砍柴為生。于是優孟穿著孫叔敖的衣冠,模仿其動作神態,搖頭而歌,為楚莊王祝壽。莊王以為孫叔敖又活了,想仍任他為相。優孟述說孫叔敖兒子貧困,莊王遂給孫叔敖之子以封地。(13)得志: 遂心,達到目的。(14)凝神定氣: 神情專注,聚精會神。(15)簡練揣摩:在技藝上刻苦磨練,研求探索。簡: 選擇、取舍。(16)期(ji)月: 一整月。詣: 前往。(17)歡咍(hai): 歡快。嗢(wa)噱(jue): 大笑。(18)喟(kui)然: 嘆息的樣子。(19)進乎技: 技藝已到了精妙的程度。(20)金陵: 南京。(21)縉(jin)紳: 也作“搢紳”,插笏于紳,舊時官吏的裝束,因用以指官紳階層。縉: 插。紳: 大帶。(22)旅會: 大聚會。旅: 眾人。(23)延: 請。(24)寧南: 指左良玉,字昆山,明末山東臨清人。早年在遼東與清軍作戰,后在河南一帶與李自成、張獻忠起義軍作戰多年。崇禎十五年,被李自成大敗于朱仙鎮。崇禎十七年,封寧南伯,駐武昌。福王立于南京,又進封為寧南侯,擁兵至八十萬。弘光元年,以清君側為名,起兵討馬士英,船至九江,病死。(25)皖帥: 指提督杜宏域,他和柳敬亭是故交。結歡:交好,討好。(26)致:送,介紹。幕府: 軍隊出征用帳幕,因此稱將軍的府署為幕府。(27)目: 名詞作動詞用,看待的意思。(28)不知書: 沒有讀過書,沒有文化。《明史·左良玉傳》說他“目不知書” 。(29)文檄(xi): 古代用以征召、曉喻或申討的文書。(30)設意修詞: 加意修飾詞句。(31)援古證今: 引用古書古事來證明當前。(32)耳剽(piao)口熟: 耳里常聽到的,口里經常說的。(33)從委巷活套中來: 從偏僻小巷里俗語常談中來。活套: 口語俗套。(34)嘗奉命至金陵:這是福王即位于南京后南明朝的事。(35)加禮: 以恭敬之禮接待。(36)宰執:掌政的大官。宰: 宰相。執: 執政官。南面: 面向南,這是尊位。(37)市井小人: 街坊上地位低微的人。爾汝: 你我相稱,指關系密切親昵。(38)儕(chai); 輩,類。(39)亡(wu)何:同“無何”,不久。國變: 指明朝覆滅。(40)略盡:差不多光了。(41)豪猾:強橫狡猾而不守法紀的人。(42)五方: 東南西北中,各處。(43)好尚: 愛好、崇尚。(44)颯然: 爽利的樣子。颯:風聲。(45)檀板之聲無色: 意思是把伴奏的樂聲都壓下去了。檀板: 檀木制的拍板,古代歌舞時用來打拍子或伴奏。
〔鑒賞〕晚明時期名噪一時的說書藝術家柳敬亭,為之作傳的有吳偉業(《柳敬亭傳》)、周容(《雜憶七傳·柳敬亭》)和黃宗羲(《柳敬亭傳》)等。記述他說書藝術的,有張岱(《柳敬亭說書》)、錢謙益(《書柳敬亭冊子》)等。在這兩類作品中,《柳敬亭說書 》和黃氏《柳敬亭傳》可謂翹楚之作。張岱的《柳敬亭說書》系描述之作,以親目所見、親耳所聞,紀錄摹態,逼真動人。而黃氏《柳敬亭傳》系傳記體,勾勒人物一生際遇,是縱向建構,而非橫直截取。柳敬亭雖屬說書藝人,一生道路卻也波瀾跌宕。他不是在承平時代生活,而是經歷了兩朝更迭的巨大憂患。為柳敬亭作傳,吳偉業所寫最為詳實,但黃宗羲卻頗不中意。他認為吳傳“言其(柳敬亭)參寧南軍事比之魯仲連之排難解紛。此等處皆失輕重……皆是倒卻文章家架子。”他之為柳敬亭另立傳記,是為著“使后生知文章體式耳”。黃宗羲的這句話值得注意。他從“文章體式”的角度來寫傳,這奠定了他的傳記的特色。“文章體式”也就是結構,是意象到藝術事實的中介。黃傳的表層結構是由柳敬亭生涯所構置而成,作者把柳敬亭始終作為一位名藝人來對待、認識。即使寫柳敬亭“參寧南軍事”也不是比之為策士說客的魯仲連。他所顯示的是對象最基本的自然質和本體質。這樣,也就有了人物屬性的規定性。而結構的深度層次中凝結著的是黃宗羲這位民族志士勃郁激憤的時代、民族思想。他在《謝皋羽年譜游錄注序》中說: “夫文章,天地之元氣也。……逮夫厄運危時,天地閉塞,元氣鼓蕩而出,擁勇郁遏,坌憤激訐,而后至文生焉。”在他看來,在“厄運危時”,也就是民族危機中,“元氣”亦即情感才會鼓蕩而出,鑄為天地之“至文”。這一美學思想積淀在《柳敬亭傳》的深層結構中。這是黃傳超過吳傳的根本原因,是黃傳的精髓所在,也是我們鑒賞本文的一條重要線索。
按照傳記的一般寫法,理所當然地要在一開篇介紹對象的身價來歷。但黃宗羲卻絕去町畦,另開文路。他一開始寫道: “余讀《東京夢華錄》《武林舊事》,記當時演史小說者數十人。自此以來,其姓名不可得聞。乃近年共稱柳敬亭之說書。”這段話頗有史家的宏觀眼光。自宋以后,著名的說書藝人湮沒無聞,只是到“近年”柳敬亭的崛起,才算是填補了這段漫長歷史中的一個空白。這就從中國藝術史的長河中考察并確定了柳敬亭說書的地位,一開始就顯示出作者高瞻遠矚的寬闊視野。
到第二段才進入對柳敬亭的具體介紹。介紹他的籍貫、本來姓氏。由于是給人物作傳,就不取張岱的描述筆法,繪寫人物的肖像特征,而以“獷悍無賴”四字點出性格特點。因“犯法當死,變姓柳”,這當中有多少過程、細節需要交代,作者略而不提,比之吳傳,這一特色就十分鮮明了。吳傳對易姓一事記曰:“久之,渡江。休大樹下,生攀條泫然。已撫其樹,顧同行數十人曰: ‘噫! 吾今氏柳矣。’ ”頗有小說家言的味道了。對此,黃傳略而不書,出之質直言詞,一帶而過,徑入中心——柳敬亭一生最主要的活動——說書。因為說書是和柳敬亭聯系在一起的,離開了說書,也就失去了柳敬亭,失去了為之作傳的價值。在盱眙說書,是柳敬亭的嶄露頭角; 過江遇莫后光,是柳敬亭藝術生涯的重大轉機; 杭、揚、金陵說書,是柳敬亭聲名大噪的輝煌時期。說書是柳的生命線索,莫生指點,是柳技藝精進的關鍵所在。以說書技藝的發展作為軸線,以莫生指點作為結構的中心框架。不離本題,線條分明,而又中心突出,這正是黃傳“文章體式”所包含的創作意蘊。基于此,作者于前后兩階段用墨儉省,獨于中間階段細刻深掘,這是根據總體構思在具體藝術傳達中所建構的“文章體式”。循乎此,作者用“期月” 、“又期月” 、“又期月”,表時間概念的詞語顯示出三個遞進的層次,寫出柳敬亭說書的三個不同的境界。莫后光作為一介儒生發現了柳敬亭“機變”的天賦資質,可謂慧眼識人。他在第一個層次中的指點: “說書雖小技,然必句性情,習方俗,如優孟搖頭而歌,而后可以得志。”這是富于實踐內容和色彩的見解,在“句性情,習方俗”的基礎上,達到“如優孟搖頭而歌”的形神兼備。莫后光的教誨轉化為柳敬亭的實踐行為: “凝神定氣,簡練揣摩”。八個字寫足了柳敬亭刻苦學藝的精神,于是他的技藝步入第一重境界: “能使人歡咍嗢噱矣”。但是柳敬亭沒有就此滿足,經過磨礪,技藝遂進入第二重境界: “能使人慷慨涕泣矣”,調動聽眾悲慨的情緒。一二兩重境界所引發和調動的聽眾情感——哀、樂兩面,互相補充。這就是說柳敬亭在把握聽眾的審美情緒時已進入全面的階段,或者說他的技藝得到了全面的發揮。而由樂到哀的過程,又包含著柳敬亭由一種實踐目標進入另一種實踐目標的刻苦磨練的過程。盡管如此,柳敬亭還沒有駐步不前,還是堅持艱苦探索,直入說書技藝堂奧。莫生的“喟然”包含著多么深長的感情、慨嘆,亦是對柳敬亭技藝和精益求精精神的贊嘆。這個階段,他的說書“進乎技”,進入化工境界: “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這一境界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白居易: 《琵琶行》)的超神入化,標志著柳敬亭說書已穿堂入室,爐火純青。其藝術魅力表現為“言未發而哀樂具乎其前”,情在言先的審美提前量的功能特點,從而“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搖旌心靈,不可自制。這不是以描態摹聲的形似為指歸,而是以催發情感為目的。莫生的指點,柳敬亭的努力,在根本上體現了中國藝術美學的特征。正是在這里產生了柳氏說書的最動人的藝術魅力,而作者黃宗羲又正是運用這一審美眼光去評判、選擇素材的。由于樣式的特點規范,黃宗羲沒有象張岱的《柳敬亭說書》那樣形態畢肖地去描寫柳氏說書的動人情景,而只是從社會效應上去側寫說書藝術。“由是之揚,之杭,之金陵,名達于縉紳間。華堂旅會,閑亭獨坐,爭延之使奏其技,無不當于心稱善也。”柳氏說書由盱眙小縣進入江南江北的繁華都市,是其技藝精妙的側面顯示。“華堂旅會”的大場面,“閑亭獨坐”的小場合,都“爭延之使奏其技”,一個“爭”字寫出了柳氏的深得歡迎,“無不當于心稱善”更是寫出柳氏說書的社會反應。從邏輯層次上看,這是柳氏磨練技藝的必然結果,在文章結構上形成自然延伸。
和明末重要將軍左良玉的交往過從,是柳敬亭一生的重大際遇,傳記文不可節略不寫。如吳傳那樣鋪染過甚、夸飾過度,深不足取,反而模糊柳氏本來的面目形象,黃氏批評吳傳此處有失“輕重”、“倒卻文章家架子”正指此。黃氏只取致幕寧南和奉命金陵二事,抓住了最有表現力的事件。幕府生涯與說書技藝顯然不相關合。但作者精當地解決了這一矛盾。他始終扣合柳氏說書的基本身分和經驗,或明或暗、或隱或顯地加以折光照射。左良玉對于柳敬亭大有相見恨晚之憾,“使參機密”,器重非凡。“軍中亦不敢以說書目敬亭”一句,巧妙地點示出柳敬亭的本來身分。身為一方重鎮,在明末軍事中具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左良玉對“幕下儒生設意修詞,援古證今,極力為之”的文檄,甚為“不悅”,而對柳氏所言,卻無不“意合”,這種對比是對柳氏才干的充分肯定和表現,同時也說明柳敬亭非一般以說書為營生的藝人可比,他有著經邦濟世的才能。他之所以能和左良玉意氣相合,深得垂青,遠勝幕下儒生,是因為“耳剽口熟,從委巷活套中來”,深察世情,深知民俗,對時局的洞曉具有經驗世界的豐富內容和實踐色彩。而這一點,作者又暗暗地聯系了柳敬亭的說書身分。在奉命至金陵時,傾動朝野,“宰執以下俱使之南面上坐,稱柳將軍”,受到特殊的隆遇。這時作者抽出筆來,用“市井小人”的道旁私語“此故吾儕同說書者”,馬上又把傳記筆觸回攏到寫柳氏說書的主線上來了。
接著一段,“亡何國變,寧南死”,文意陡轉。巨大的歷史事變造成了柳敬亭際遇的重大轉捩。如果說寧南幕府生活是柳敬亭一生最得意的時期,那么,清廷定鼎中原后則成為柳氏一生最輝煌的階段。作者以悲慨的格調重墨寫了這一生活階段。這里,又需和上文聯系參看。奉命金陵時,隆待殊遇,“敬亭亦無所不安也”,他不因說書人的賤業為賤,毫不卑微委瑣,堂堂正正,意氣自若。這正體現了他的人格的價值,對自身的充分肯定。而在“喪失其資略盡,貧困如故時”的窘境厄運中,他則安然“上街頭理其故業”。這樣便形成了以說書為中心的對稱結構。在對稱結構中所蘊藏的則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思想側面。這就使柳敬亭的思想,性格內容完整和豐富了。如果再作深層次的分析,則體現了黃宗羲運用傳統的民族道德、倫理觀對人物所作的理性評判和審美贊頌。作者終于不可遏制地發為一個長達近百言的長句,把全文推向高潮,也把人物托上光彩的高峰。
敬亭既在軍中久,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遇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且五方土音,鄉俗好尚,習見習聞,每發一聲,使人聞之,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 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亡國之恨頓生,檀板之聲無色,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
作者濺墨如雨,元氣淋漓,高坂流注。以四字結構的句型為主導,間以其它句型,形成多節奏的滔滔文勢,在鐵騎銀槍的鼓奮中伴之以聲聲悲角吹徹。這是柳氏說書的最高階段,也是作者的最高評價。表層意象是柳氏說書的驚天地而泣鬼神,兩個并列的比喻句“或如刀劍鐵騎,颯然浮空; 或如風號雨泣,鳥悲獸駭”,設詞蒼勁峭拔,設色濃郁悲涼,這正體現黃氏的文學風格,精妙地摹寫了柳氏說書的最鮮明特征。二度層次則是表現柳敬亭最值得稱頌的情感: “亡國之恨”。“頓生”的勃然而發,足見其情其恨孕于胸臆,不可阻遏。“檀板之聲無色”,又足見其情其恨一旦發露,何等壯、何等烈。這就顯示出柳氏亡國之情的濃度、厚度和力度。而深度層次中所涵茹的作者黃宗羲的黍籬之思、亡國之情更不能忽略。在諸傳蜂起,特別在名動一時的吳偉業面前,黃宗羲絕無“崔灝在上”之感,誠然有睥睨吳氏“倒卻文章家架子”的因素,更重要的是,黃氏在柳氏身上找到了自己,在對象那里發現了自己,找到和發現了自身的民族情感,寄托了自身的亡國之情。在觀照和把握對象的過程中發現和肯定了主體,使之對象化了。而屈節事清的吳偉業是無法理解并感受柳敬亭的民族哀思的。在這里,我們找到了黃宗羲另寫《柳敬亭傳》的根本原因,找到了黃傳遠勝吳傳的根本原因。黃宗羲特意用“有非莫生之言可盡者矣”一句收束全文,是說當年莫生之言雖很有識見,但無法涵蓋柳氏晚年說書的破家失國之事、之情,柳氏的實踐已突破了莫生概括的外殼了,獲得了更寬泛、更深邃的時代質和民族質。
傳記文學可以千人共寫一傳,但因作者的思想、情感的不同,特別是深層意識的不同,就會帶來傳記文學水平高低的差異。這是黃宗羲的《柳敬亭傳》給我們提供的文學構思上的經驗。
黃宗羲力圖使本傳能讓“后生知文章體式”。其“體式”除了表現為淺度層次和深度層次的有機建構,還表現為輕重詳略得宜和結體的嚴密無隙。全文以說書作線索貫穿,輕點天資,重寫后天磨練。寫柳敬亭乃奇人,而非神人。先作說書藝術史的宏觀掃描,再及身世介紹,第二節寫演技歷程,第三節轉述致幕寧南,而“耳剽口熟,從委巷活套中來”,巧連第二節的說書藝術。第三節國破后理故業,又以“既在軍中久”承接上文。最后以對莫生評價作結穴,又關合了第二節。整篇文章如云松勁舉,不枝不蔓而又樹蔭婆娑,搖曳多姿。前有呼后有應,或明襯或暗映,絲絲入扣,結體綿密。這是本傳給我們提供的文學表達上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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